辟邪剑法林平之复仇 (第35章 )
I 林平之/岳灵珊/盈盈
盈盈轻跃下车,钻入了高梁丛中。辨明蹄声的所在,赶上前去,在高粱丛中与岳灵珊的大车并肩而行。
林平之:“我的剑谱早已尽数交给你爹爹了,自己没私自留下一招半式,你又何必苦苦跟着我?”
岳灵珊:“你老是疑心我爹爹图谋你的剑谱,当真好没来由。你凭良心说,你初入华山门下,那时又没什么剑谱,可是我早就跟你……跟你很好了,难道也别有居心吗?”
林平之:“我林家的辟邪剑法天下知名,余沧海、木高峰他们在我爹爹身上搜查不得,便来找我。我怎知你不是受了爹爹、妈妈的嘱咐,故意来向我卖好?”
岳灵珊(呜咽道):“你真要这么想,我又有什么法子?”
林平之:“难道是我错怪了你?这《辟邪剑谱》,你爹爹不是终于从我手中得去了吗?谁都知道,要得《辟邪剑谱》,总须向我这姓林的傻小子身上打主意。余沧海、木高峰,哼哼,岳不群,有什么分别了?只不过岳不群成则为王,余沧海、木高峰败则为寇而已。”
岳灵珊:“你如此损我爹爹,当我是什么人了?若不是……若不是……哼哼……”
林平之:“你要怎样?若不是我瞎了眼,受了伤,你便要杀我,是不是?我一双眼睛,又不是今天才瞎的。”
岳灵珊道:“原来你当初识得我,跟我要好,就是瞎了眼睛。”
林平之:“正是!我怎知你如此深谋远虑,为了一部《辟邪剑谱》,竟会到福州来开小酒店?青城派那姓余的小子欺侮你,其实你武功比他高得多,可是你假装不会,引得我出手。哼,林平之,你这早瞎了眼睛的浑小子,凭这一手三脚猫的功夫,居然胆敢行侠仗义,打抱不平?你是爹娘的心肝肉儿,他们若不是有重大图谋,怎肯让你到外边抛头露面、干这当垆卖酒的低三下四勾当?”
岳灵珊:“爹爹本是派二师哥去福州的。是我想下山来玩儿,定要跟着二师哥去。”
林平之:“你爹爹管治门人弟子如此严厉,倘若他认为不妥,便任你跪着哀求三日三夜,也决不会准许。只因他信不过二师哥,这才派你在旁监视。”
岳灵珊(隔了一会):“你信也好,不信也好,总之我到福州之前,从未听见过‘辟邪剑谱’四字。爹爹只说,大师哥打了青城弟子,双方生了嫌隙,现下青城派人众大举东行,只怕于我派不利,因此派二师哥和我去暗中查察。”
林平之(叹了口气):“好吧,我便再信你一次。可是我已变成这样子,你跟着我又有什么意思?你我仅有夫妻之名,并无夫妻之实。你还是处女之身,这就回头……回头到令狐冲那里去吧!”
盈盈一听到“你我仅有夫妻之名,并无夫妻之实,你还是处女之身”这句话,(吃了一惊)心道:“那是什么缘故?” “女孩儿家去偷听人家夫妻的私话,已大大不该,却又去想那是什么缘故,真是……真是……”转身便行,但只走得几步,好奇心大盛,再也按捺不住,当即停步,侧耳又听,但心下害怕,不敢回到先前站立处,
岳灵珊:“我只和你成亲三日,便知你心中恨我极深,虽和我同房,却不肯和我同床。你既这般恨我,又何必……何必……娶我?”
林平之叹了口气:“我没恨你。”
岳灵珊:“你不恨我?那为什么日间假情假意,对我亲热之极,一等晚上回到房中,连话也不跟我说一句?爸爸妈妈几次三番查问你待我怎样,我总是说你很好,很好,很好……哇……”(纵声大哭)。林平之(厉声道):“你说你爹妈几次三番地查问,要知道我待你怎样,此话当真?”
岳灵珊(呜咽道):“自然是真的,我骗你干吗?”
林平之:“明明我待你不好,从来没跟你同床。那你又为什么说很好?”
岳灵珊:“我既嫁了你,便是你林家的人了。只盼你不久便回心转意。我对你一片真心,我……我怎可编排自己夫君的不是?”
林平之半晌不语,只咬牙切齿,过了好一会,才慢慢说道:“哼,我只道你爹爹顾念着你,对我还算手下留情,岂知全仗你从中遮掩。你若不是这么说,姓林的早就死在华山之巅了。”
岳灵珊(抽抽噎噎):“哪有此事?夫妻俩新婚,便有些小小不和,做岳父的岂能为此而将女婿杀了?”盈盈听到这里,慢慢向前走了几步。
林平之(恨恨地道):“他要杀我,不是为我待你不好,而是为我学了辟邪剑法。”
岳灵珊:“这件事我可真不明白了。你和爹爹这几日来所使的剑法古怪之极,但威力却又强大无比。爹爹打败左冷禅,夺得五岳派掌门,你杀了余沧海、木高峰,难道……难道这当真便是辟邪剑法吗?”
林平之:“正是!这便是我福州林家的辟邪剑法!当年我曾祖远图公以这七十二路剑法威慑群邪,创下‘福威镖局’的基业,天下英雄,无不敬仰,便是由此。”他说到这件事时,声音也响了起来,语音中充满了得意之情。
岳灵珊:“可是,你一直没跟我说已学会了这套剑法。”
林平之:“我怎么敢说?令狐冲在福州抢到了那件袈裟,毕竟还是拿不去,只不过录着剑谱的这件袈裟,却落入了你爹爹手中……”
岳灵珊(尖叫):“不,不会的!爹爹说,剑谱给大师哥拿了去,我曾求大师哥还给你,他说什么也不肯。”林平之哼的一声冷笑。
岳灵珊:“大师哥剑法厉害,连爹爹也敌他不过,难道他所使的不是辟邪剑法?不是从你家的《辟邪剑谱》学的?”
林平之(一声冷笑):“令狐冲虽然奸猾,但比起你爹爹来,可又差得远了。再说,他的剑法乱七八糟,怎能跟我家的辟邪剑法相比?在封禅台侧比武,他连你也比不过,在你剑底受了重伤,哼哼,又怎能跟我家的辟邪剑法相比?”
岳灵珊:“他是故意让我的。”
林平之(冷笑):“他对你的情义可深着哪!”
这句话盈盈倘若早一日听见,仍会恼怒之极,可是今宵二人良夜同车,已然心意相照,她心中反而感到一阵甜意:“他从前确是对你很好,可是现下却待我更加好得多了。这可怪不得他,不是他对你变心,实在是你欺侮得他太也狠了。”
岳灵珊:“原来大师哥所使的不是辟邪剑法,那为什么爹爹一直怪他偷了你家的《辟邪剑谱》?那日爹爹将他逐出华山门墙,宣布他罪名之时,那也是一条大罪。这么说来,我……我可错怪他了。”
林平之(冷笑):“有什么错怪?令狐冲又不是不想夺我的剑谱,实则他确已夺去了。只不过强盗遇着贼爷爷,他重伤之后,晕了过去,你爹爹从他身上搜了出来,趁机赖他偷了去,以便掩人耳目,这叫做贼喊捉贼……”
岳灵珊:“什么贼不贼的,说得这么难听!”
林平之:“你爹爹做这种事,就不难听?他做得,我便说不得?
岳灵珊(叹了口气):“那日在向阳巷中,这件袈裟是给嵩山派的坏人夺了去。大师哥杀了这二人,将袈裟夺回,未必是想据为己有。大师哥气量大得很,从小就不贪图旁人的物事。爹爹说他取了你的剑谱,我一直有点怀疑,只是爹爹既这么说,又见大师哥剑法突然大进,连爹爹也及不上,这才不由得不信。”
盈盈心道:“你能说这几句话,不枉了冲郎爱你一场。”
林平之:“他这么好,你为什么又不跟他去?”
岳灵珊:“平弟,你到此刻,还是不明白我的心。大师哥和我从小一块儿长大,在我心中,他便是我的亲哥哥一般。我对他敬重亲爱,只当他是兄长,从来没当他是情郎。自从你来到华山之后,我跟你说不出的投缘,只觉一刻不见,心中便抛不开,放不下,我对你的心意,永永远远也不会变。”
林平之:“你和你爹爹原有些不同,你……你更像你妈妈。”语气转为柔和,显然对岳灵珊的一片真情,心中也颇感动。
两人半晌不语,过了一会,岳灵珊:“平弟,你对我爹爹成见很深,你们二人今后在一起也不易和好的了。我是嫁鸡……我……我总之是跟定了你。咱们还是远走高飞,找个隐僻的所在,快快活活地过日子。”
林平之(冷笑):“你倒想得挺美。我这一杀余沧海、木高峰,已闹得天下皆知,你爹爹自然知道我已学了辟邪剑法,他又怎能容得我活在世上?”
岳灵珊:“你说我爹爹谋你的剑谱,事实俱在,我也不能为他辩白。但你口口声声说,为了你学过辟邪剑法,他定要杀你,天下焉有是理?《辟邪剑谱》本是你家之物,你学这剑法乃天经地义,理所当然。我爹爹就算再不通情理,也决不能为此杀你。”
林平之:“你这么说,只因为你既不明白你爹爹为人,也不明白这《辟邪剑谱》到底是什么东西。”
岳灵珊:“我虽对你死心塌地,可是对你的心,我实在也不明白。”
林平之:“是了,你不明白!你当然不明白!你又何必要明白?”说到这里,语气又暴躁起来。
岳灵珊:“嗯,咱们走吧!”
林平之:“上哪里去?”
岳灵珊:“你爱去哪里,我也去哪里。天涯海角,总是和你在一起。”
林平之:“你这话当真?将来不论如何,可都不要后悔。”
岳灵珊:“我决心和你好,决意嫁你,早就打定了一辈子的主意,哪里还会后悔?你的眼睛受伤,又不是一定治不好,就算真的难以复元,我也永远陪着你,服侍你,直到我俩一起死了。”
这番话情意真挚,盈盈在高粱丛中听着,不禁心中感动。
林平之哼了一声,似乎仍然不信。岳灵珊道:“平弟,你心中仍然疑我。我……我……今晚什么都交了给你,你……你总信得过我了吧。我俩今晚在这里洞房花烛,做真正的夫妻,从今而后,做……真正的夫妻……”她声音越说越低,到后来已几不可闻。
盈盈不由得满脸通红:“到了这时候,我再听下去,以后还能做人吗?”“这岳姑娘真不要脸!在这阳关大道之上,怎能……怎能……呸!”
林平之(一声大叫):“滚开!别过来!”
盈盈大吃一惊:“干什么了?为什么这姓林的这么凶?”跟着便听得岳灵珊哭了出来。
林平之:“走开,走开!快走得远远的,我宁可给你父亲杀了,不要你跟着我。”
岳灵珊(哭道):“你这样轻贱于我……到底……到底我做错了什么……”
林平之:“我……我……”顿了一顿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
岳灵珊:“你心中有什么话,尽管说个明白。倘若真是我错了,即或是你怪我爹爹,不肯原谅,你明白说一句,也不用你动手,我立即横剑自刎。”刷的一声响,拔剑出鞘。
盈盈心道:“她这可要给林平之逼死了,非救她不可!”快步走回,离大车甚近,以便抢救。
林平之又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”(长叹一声):“这不是你的错,是我自己不好。”岳灵珊抽抽噎噎地哭个不停,又羞又急,又甚气苦。
林平之:“好,我跟你说了便是。”
岳灵珊:“你打我也好,杀我也好,就别这样叫人家不明不白。”
林平之:“你既对我并非假意,我也就明白跟你说了,好叫你从此死了这心。”
岳灵珊:“为什么?”
林平之:“为什么?我林家的辟邪剑法,在武林中向来大大有名。余沧海和你爹爹都是一派掌门,自身原以剑法见长,却也要千方百计地来谋我家剑谱。可是我爹爹的武功却何以如此不济?他任人欺凌,全无反抗之能,那又为什么?”
岳灵珊:“或者因为公公他老人家天性不宜习武,又或者自幼体弱。武林世家的子弟,也未必个个武功高强的。”
林平之:“不对。我爹爹就算剑法不行,也不过是学得不到家,内功根底浅,剑法造诣差。可是他所教我的辟邪剑法,压根儿就是错的,从头至尾,就不是那一回事。”
岳灵珊:“这……这可就奇怪得很了。”
林平之:“其实说穿了也不奇怪。你可知我曾祖远图公,本来是什么人?”
岳灵珊:“不知道。”
林平之:“他本来是个和尚。”
岳灵珊:“原来是出家人。有些武林英雄,在江湖上创下了轰轰烈烈的事业,临到老来看破世情,出家为僧,那也是有的。”
林平之:“不是。我曾祖不是老了才出家,他是先做和尚,后来再还俗的。”
岳灵珊:“英雄豪杰,少年时做过和尚,也不是没有。明朝开国皇帝太祖朱元璋,小时候便曾在皇觉寺出家为僧。”
盈盈心想:“岳姑娘知丈夫心胸狭窄,不但没一句话敢得罪他,还不住口地宽慰。”
岳灵珊:“咱们曾祖远图公少年时曾出过家,想必是公公对你说的。”
林平之:“我爹爹从未说过,恐怕他也不知道。我家向阳巷老宅的那座佛堂,那一晚我和你一起去过。”
岳灵珊:“是。”
林平之:“这《辟邪剑谱》为什么抄录在一件袈裟上?只因为他本来是和尚,见到剑谱之后,偷偷地抄在袈裟上,盗了出来。他还俗之后,在家中起了一座佛堂,没敢忘了礼敬菩萨。”
岳灵珊:“你的推想很有道理。可是,也说不定是有一位高僧,将剑谱传给了远图公,这套剑谱本来就是写在袈裟上的。远图公得到这套剑谱,手段本就光明正大。”
林平之:“不是的。”
岳灵珊:“你既这么推测,想必不错。”
林平之:“不是我推测,是远图公亲笔写在袈裟上的。”
岳灵珊:“啊,原来如此。”
林平之:“他在剑谱之末注明,他原在寺中为僧,以特殊机缘,从旁人口中闻此剑谱,录于袈裟之上。他郑重告诫,这门剑法太过阴损毒辣,修习者必会断子绝孙。尼僧习之,已然甚不相宜,大伤佛家慈悲之意,俗家人更万万不可研习。”
岳灵珊:“可是他自己竟又学了。”
林平之:“当时我也如你这么想,这剑法就算太过毒辣,不宜修习,可是远图公习了之后,还不是一般地娶妻生子,传种接代?”
岳灵珊:“是啊。不过也可能是他先娶妻生子,后来再学剑法。”
林平之:“决计不是。天下习武之人,任你如何英雄了得,定力如何高强,一见到这剑谱,决不可能不会依法试演一招。试了第一招之后,决不会不试第二招;试了第二招后,更不会不试第三招。不见剑谱则已,一见之下,定然着迷,再也难以自拔,非从头至尾修习不可。就算明知将有极大祸患,那也一切都置之脑后了。”
盈盈心想:“爹爹曾道,这《辟邪剑谱》,其实和我教的《葵花宝典》同出一源,基本原理并无二致,无怪岳不群和这林平之的剑法,竟和东方不败如此近似。” “爹爹说道,《葵花宝典》上的功夫习之有损无益。他知学武之人一见到内容精深的武学秘籍,纵然明知习之有害,却也会陷溺其中,难以自拔。他根本自始就不翻看宝典,那自是最明智的上上之策。” “那他为什么传给了东方不败?” “原来当时爹爹已瞧出东方不败包藏祸心,传他宝典是有意害他。向叔叔却还道爹爹颟顸懵憧,给东方不败蒙在鼓里,空自着急。其实以爹爹如此精明厉害之人,怎会长期的如此糊涂?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,东方不败竟先下手为强,将爹爹捉了起来,囚入西湖湖底。总算他心地还不是坏得到家,倘若那时竟将爹爹一刀杀了,或者吩咐不给饮食,爹爹哪里还有报仇雪恨的机会?其实我们能杀了东方不败,也是侥幸之极,若无冲郎在旁援手,爹爹、向叔叔、上官云和我四人,一上来就会给东方不败杀了。又若无杨莲亭在旁乱他心神,东方不败仍是不败。” “他囚禁了我爹爹之后,待我着实不薄,礼数周到。我在日月神教中便和公主娘娘无异。今日我亲生爹爹身为教主,我反无昔时的权柄风光。唉,我今日已有了冲郎,还要那些劳什子的权柄风光干什么?”回思往事,想到父亲的心计深沉,盈盈(心惊):“直到今天,爹爹还是没答允将融功的法门传授冲郎。冲郎体内积贮了别人的异种真气,不加融合,祸胎越结越巨,迟早必生大患。爹爹说道,只须他入了我教,不但立即传他此术,还宣示教众,立他为教主的承继之人,可是冲郎偏不肯低头屈从,当真为难得很。”一时喜,一时忧,悄立于高粱丛中,虽说是思潮杂沓,但想来想去,总仍归结在令狐冲身上。
这时林平之和岳灵珊也默默无言。过了好一会,听得林平之:“远图公一见剑谱之后,当然立即就练。”
岳灵珊:“这套剑法就算真有祸患,也决不会立即发作,总是在练了十年八年之后,才有不良后果。远图公娶妻生子,自是在祸患发作之前的事了。”
林平之:“不……是……的。”(顿了一顿)“我初时也如你这般想,只过得几天便知不然。我爷爷决不能是远图公的亲生儿子,多半是远图公领养的。远图公娶妻生子,只是为了掩人耳目。
岳灵珊(颤声道):“啊,掩人耳目?那……那为了什么?”
林平之(哼了一声):“我见到剑谱之时,和你好事已近。我几次三番想要等到和你成亲之后,真正做了夫妻,这才起始练剑。可是剑谱中所载的招式法门,非任何习武之人所能抗拒。我终于……我终于……自宫习剑……”
岳灵珊:“你……你自……自宫练剑?”
林平之(阴森森地):“正是。这《辟邪剑谱》的第一道法诀,便是:‘武林称雄,挥剑自宫’。”
岳灵珊:“那……那为什么?”
林平之:“练这辟邪剑法,自练内功入手,再要加炼内丹,服食燥药。若不自宫,练功服药之后,便即欲火如焚,不免走火入魔,僵瘫而死。”
岳灵珊:“原来如此。”语音如蚊,几不可闻。
盈盈心道:“原来如此!”这时她才明白,为什么东方不败一代枭雄,武功无敌于天下,却身穿妇人装束,拈针绣花,而对杨莲亭这样一个虬髯魁梧、俗不可耐的臭男人,却又如此着迷,原来为了练这邪门武功,他已成了不男不女之身。
只听得岳灵珊(轻轻啜泣):“当年远图公假装娶妻生子,是为了掩人耳目,你……你也是……”
林平之:“不错,我自宫之后,仍和你成亲,也是掩人耳目,不过只是要掩你爹爹一人的耳目。”岳灵珊呜呜咽咽的只是低泣。
林平之:“我一切都跟你说了,你痛恨我入骨,这就走吧。”
岳灵珊(哽咽):“我不恨你,你是为情势所逼,无可奈何。我只恨……只恨当年写下那《辟邪剑谱》之人,为什么……为什么要这样害人。”
林平之(嘿嘿一笑):“这位前辈英雄是个太监。
岳灵珊:“嗯……然则……然则我爹爹……也是……也是像你这样……”
林平之:“既练此剑法,又怎能例外?你爹爹身为一派掌门,倘若有人知道他挥剑自宫,传将出去,岂不贻笑江湖?因此他如知我习过这门剑法,非杀我不可。他几次三番查问我对你如何,便是要确知我有无自宫。假如当时你稍有怨怼之情,我这条命早已不保了。”
岳灵珊:“现下他是知道了。”
林平之:“我杀余沧海,杀木高峰,数日之内,便将传遍武林,天下皆知。”言下甚是得意。
岳灵珊:“照这么说,只怕……只怕我爹爹真的放你不过,咱们到哪里去躲避才好?”
林平之:“咱们?你既已知道我这样了,还愿跟着我?”
岳灵珊:“这个自然。平弟,我对你一片心意,始终……始终如一。你的身世甚是可怜……”她一句话没说完,突然“啊”的一声叫,跃下车来,似是给林平之推了下来。
林平之(怒道):“我不要你可怜,谁要你可怜了?林平之剑术已成,什么也不怕。等我眼睛好了以后,林平之雄霸天下,什么岳不群、令狐冲,什么方证和尚、冲虚道士,都不是我对手。”
盈盈(心下暗怒):“等你眼睛好了?哼,你的眼睛好得了吗?”对林平之遭际不幸,她本来颇有恻然之意,待听到他对妻子这等无情无义,又这等狂妄自大,不禁颇为不齿。
岳灵珊(叹了口气):“咱们总得先找个地方,暂避一时,将你眼睛养好了再说。”林平之:“我自有对付你爹爹的法子。”
岳灵珊:“这件事既然说来难听,你自然不会说,爹爹也不用担心你。”
林平之(冷笑):“哼,对你爹爹的为人,我可比你明白得多了。明天我一见到有人,立即便说及此事。”
岳灵珊:“那又何必?你这不是……”
林平之:“何必?这是我保命全身的法门。我逢人便说,不久自然传入你爹爹耳中。岳不群既知我已然说了出来,便不能再杀我灭口,他反要千方百计地保全我性命。”
岳灵珊:“你的想法真稀奇。”
林平之:“有什么稀奇?你爹爹是否自宫,一眼是瞧不出来的。他胡子落了,大可用漆黏上去,旁人不免将信将疑。但若我忽然不明不白地死了,人人都会说是岳不群所杀,这叫做欲盖弥彰。”岳灵珊叹了口气,默不作声。
盈盈寻思:“林平之这人心思机敏,这一着委实厉害。岳站娘夹在中间,可为难得很了。这么一来,她父亲不免声名扫地,她如设法阻止,却又危及丈夫性命。”
II 林平之/岳灵珊/盈盈/岳不群/宁中则
林平之:“我纵然双眼从此不能见物,但父母大仇得报,一生也决不后悔。当日令狐冲传我爹爹遗言,说向阳巷老宅中祖宗的遗物,千万不可翻看,这是曾祖传下来的遗训。现下我是细看过了,虽然没遵照祖训,却报了父母之仇。若非如此,旁人都道我林家的辟邪剑法浪得虚名,福威镖局历代总镖头都是欺世盗名之徒。”
岳灵珊:“当时爹爹和你都疑心大师哥,说他取了你林家的《辟邪剑谱》,说他捏造公公的遗言……”
林平之:“就算是我错怪了他,却又怎地?当时连你自己也不是一样的疑心?”
岳灵珊(轻轻叹息一声):“你和大师哥相识未久,如此疑心,也是人情之常。可是爹爹和我,却不该疑他。世上真正信得过他的,只妈妈一人。”
盈盈心道:“谁说只你妈妈一人?还有我呢!”
林平之(冷笑):“你娘也真喜欢令狐冲。为了这小子,你父母不知口角了多少次。”
岳灵珊:“我爹爹妈妈为了大师哥口角?我爹妈是从来不口角的。”
林平之(冷笑):“从来不口角?那只是装给外人看看而已。连这种事,岳不群也戴起伪君子的假面具。我亲耳听得清清楚楚,难道会假?”
岳灵珊:“我不是说假,只是十分奇怪。怎么我没听到,你反而听到了?”
林平之:“现下说与你知,也不相干。那日在福州,嵩山派的两人抢了那袈裟去。那两人给令狐冲杀死,袈裟自然是令狐冲得去了。可是当他身受重伤、昏迷不醒之际,我搜他身上,袈裟却已不知去向。”
岳灵珊:“原来在福州城中,你已搜过大师哥身上。”
林平之:“正是,那又怎样?”
岳灵珊:“没什么?”
盈盈心想:“岳姑娘以后跟着这奸狡凶险、暴躁乖戾的小子,这一辈子,苦头可有得吃了。” “我在这里这么久了,冲郎一定挂念。”侧耳倾听,不闻有何声息,料想他定当平安无事。
林平之:“袈裟既不在令狐冲身上,定是给你爹娘取了去。从福州回到华山,我潜心默察,你爹爹掩饰得也真好,竟半点端倪也瞧不出来。你爹爹那时得了病,当然,谁也不知道他是一见袈裟上的《辟邪剑谱》之后,立即便自宫练剑。旅途之中众人聚居,我不敢去窥探你父母的动静,一回华山,我每晚都躲在你爹娘卧室之侧的悬崖上,要从他们的谈话之中,查知剑谱的所在。”
岳灵珊:“你每天晚上都躲在那悬崖上?
林平之:“正是。”
岳灵珊:“每天晚上?”林平之点了点头。只听得岳灵珊(叹道):“你真有毅力。”
林平之:“为报大仇,不得不然。”
岳灵珊(低低应了声):“是。”
林平之:“我接连听了十几晚,都没听到什么异状。有一天晚上,听得你妈妈说道
宁中则:‘师哥,我觉得你近来神色不对,是不是练那紫霞神功有些儿麻烦?可别太求精进,惹出乱子来。’
岳不群笑了一声:‘没有啊,练功顺利得很。’
宁中则:‘你别瞒我,为什么你近来说话的嗓子变了,又尖又高,倒像女人似的。’
岳不群:‘胡说八道!我说话向来就是这样的。’
林平之:我听得他说这句话,嗓声就尖得很,确像是个女子在大发脾气。
宁中则:‘还说没变?你一生之中,就从来没对我这样说过话。我俩夫妇多年,你心中有什么解不开的事,何以瞒我?’
岳不群:‘有什么解不开的事?嗯,嵩山之会不远,左冷禅意图吞并四派,其心昭然若揭。我为此烦心,那也是有的。’
宁中则:‘我看还不止于此。’
岳不群又生气了尖声道:‘你便是瞎疑心,此外更有什么?’
宁中则:‘我说了出来,你可别发火。我知道你是冤枉了冲儿。’
岳不群:‘冲儿?他和魔教中人来往,和魔教那个姓任的姑娘结下私情,天下皆知,有什么冤枉他的?’”
盈盈听他转述岳不群之言,提到自己,更有“结下私情,天下皆知”八字,脸上微微一热,但随即心中涌起一股柔情。
宁中则:‘他和魔教中人结交,自是没冤枉他。我说你冤枉他偷了平儿的《辟邪剑谱》。’
岳不群:‘难道剑谱不是他偷的?他剑术突飞猛进,比你比我还要高明,你又不是没见过?’
宁中则:‘那定是他另有际遇。我断定他决计没拿《辟邪剑谱》。冲儿任性胡闹,不听你我的教训,那是有的。但他自小光明磊落,决不做偷偷摸摸的事。自从珊儿跟平儿要好,将他撇下之后,他这等傲性之人,便是平儿双手将剑谱奉送给他,他也决计不收。’”
盈盈听到这里,心中说不出的欢喜,真盼立时便能搂住了岳夫人,好好感谢她一番,心想不枉你将冲郎从小抚养长大,华山全派,只有你一人,才真正明白他的为人;又想单凭她这几句话,他日若有机缘,便须好好报答她才是。
岳不群(哼了一声):‘你这么说,咱们将令狐冲这小子逐出门墙,你倒似好生后悔。’
宁中则:‘他犯了门规,你执行祖训,清理门户,无人可以非议。但你说他结交左道,罪名已经够了,何必再冤枉他偷盗剑谱?其实你比我还明白得多。你明知他没拿平儿的《辟邪剑谱》。’
岳不群(叫了起来):‘我怎么知道?我怎么知道?’”
林平之的声音也是既高且锐,仿效岳不群尖声怒叫,静夜之中,有如厉枭夜啼,盈盈不由得毛骨悚然。
隔了一会宁中则:‘你自然知道,只因为这部剑谱,是你取了去的。’
岳不群怒声吼叫:‘你……你说……是我……’但只说了几个字,突然住口。
宁中则声音十分平静:‘那日冲儿受伤昏迷,我为他止血治伤之时,见到他身上有件袈裟,写满了字,似乎是剑法之类。第二次给他换药,那件袈裟已经不见了,其时冲儿仍昏迷未醒。这段时候之中,除了你我二人,并无别人进房。这件袈裟可不是我拿的。’”
岳灵珊(哽咽道):“我爹爹……我爹爹……”
林平之:“你爹几次插口说话,但均只含糊不清地说了一两个字,便没再说下去。
宁中则:‘师哥,我华山一派的剑术,自有独到的造诣,紫霞神功的气功更加不凡,以此与人争雄,自亦足以树名声于江湖,原不必再去另学别派剑术。只是近来左冷禅野心大炽,图并四派。华山一派在你手中,说什么也不能沦亡于他手中。咱们联络泰山、恒山、衡山三派,到时以四派斗他一派,我看还是占了六成赢面。就算真的不胜,大伙儿轰轰烈烈地剧斗一场,将性命送在嵩山,也就是了,到了九泉之下,也不致愧对华山派的列祖列宗。他如将咱们四派杀得干干净净,这样一来,五岳剑派只剩下他嵩山一派,他要并五派为一,却也并不成了。’”
盈盈心下暗赞:“岳夫人确是女中须眉,比她丈夫可有骨气得多了。”
岳灵珊:“我妈这几句话,可挺有道理呀。”
林平之(冷笑道):“可是其时你爹爹已拿了我的剑谱,早已开始修习,哪里还肯听师娘的劝?”他突然称一句“师娘”,足见在他心中,对岳夫人仍不失敬意.
岳不群:‘你这话当真是妇人之见。逞这等匹夫之勇,徒然送了性命,华山派还是给左冷禅吞了,死了之后,未必就有脸面去见华山派列祖列宗。左冷禅杀光了咱们之后,他找些虾兵蟹将来,分在泰衡华恒四岳,虚立四派的名衔,还不容易?’
宁中则(半晌不语):‘你苦心焦虑,以求保全本派,有些事我也不能怪你。只是……只是那辟邪剑法练之有损无益,否则的话,为什么林家子孙都不学这剑法,以致给人家逼得走投无路?我劝你还是悬崖勒马,及早别学了吧?’
岳不群大声道:‘你怎知我在学辟邪剑法?你……你……在偷看我吗?’
宁中则:‘我又何必偷看这才知道?’你爹大声道:‘你说,你说!’他说得声嘶力竭,话音虽响,却显得颇为气馁。你说话的声音,就已全然变了,人人都听得出来,难道你自己反而不觉得?’
岳不群:‘我向来便是如此。’
宁中则:‘每天早晨,你被窝里总是落下了许多胡须……’
岳不群(尖叫一声):‘你瞧见了?’语音甚是惊怖。
宁中则叹道:‘我早瞧见了,一直不说。你黏的假须,能瞒过旁人,却怎瞒得过和你做了几十年夫妻的枕边之人?’
林平之:你爹见事已败露,无可再辩,隔了良久问道...
岳不群:‘旁人还有谁知道了?’
宁中则:‘没有。’你爹问:‘珊儿呢?’你妈道:‘她不会知道的。’
岳不群:‘平之自然也不知了?’
宁中则:‘不知。’
岳不群:‘好,我听你的劝,这件袈裟,明儿咱们就设法交还给平之,再慢慢想法为令狐冲洗刷清白。这路剑法,我今后也不练了。’
宁中则(十分欢喜):‘那当真再好也没有了。不过这剑谱于人有损,岂可让平儿见到?还是毁去了的为是。’”
岳灵珊:“爹爹当然不肯答允了。要是他肯毁去剑谱,一切都不会是这个样子。”
林平之:“你猜错了。
岳不群:‘很好,我立即毁去剑谱!’
我大吃一惊,便想出声阻止,剑谱是我林家之物,管他有益有害,你爹爹可没权毁去。便在此时,只听得窗子呀的一声打开,我急忙缩头,眼前红光一闪,那件袈裟飘将下来,跟着窗子又即关上。眼看那袈裟从我身旁飘过,我伸手一抓,差了数尺,没能抓到。其时我只知父母之仇是否能报,系于是否能抓到袈裟,全将生死置之度外,我右手搭在崖上,左脚拚命向外一勾,只觉脚尖似乎碰到了袈裟,立即缩回,当真幸运得紧,竟将那袈裟勾到了,没落入天声峡下的万仞深渊之中。”
盈盈心想:“你若没能将袈裟勾到,那才真是幸运得紧呢。”
岳灵珊:“妈妈只道爹爹将剑谱掷入了天声峡中,其实爹爹早将剑法记熟,袈裟于他已然无用,却让你因此而学得了剑法,是不是?”
林平之:“正是。”
岳灵珊:“那是天意如此。冥冥之中,老天爷一切早有安排,要你由此而报公公、婆婆的大仇。那……那……那也很好。”
林平之:“可是有一件事,我这几天来几乎想破了头,也难以明白。为什么左冷禅也会使辟邪剑法?”岳灵珊“嗯”了一声,语音冷漠,显然对左冷禅会不会使辟邪剑法,全没放在心上。
林平之:“你没学过这路剑法,不知其中的奥妙所在。那一日左冷禅与你爹爹在封禅台上大战,斗到最后,两人使的全是辟邪剑法。只不过左冷禅的剑法全然似是而非,每一招都似故意要输给你爹爹,总算他剑术根底奇高,每逢极险之处,急变剑招,才得避过,但后来终于给你爹爹刺瞎了双眼。倘若……嗯……倘若他使嵩山剑法,给你爹爹以辟邪剑法所败,那并不稀奇。辟邪剑法无敌于天下,原非嵩山剑法之所能匹敌。左冷禅并没自宫,练不成真正的辟邪剑法,那也不奇。我想不通的是,左冷禅这辟邪剑法却是从哪里学来的,为什么又学得似是而非?”他最后这几句话说得迟疑不定,显是在潜心思索。
盈盈心想:“没有什么可听的了。左冷禅的辟邪剑法,多半是从我教偷学去的。他只学了些招式,却不懂这无耻的法门。东方不败的辟邪剑法比岳不群还厉害得多。你若见了,管叫你就有三个脑袋,一起都想破了,也想不通其中道理。”
盈盈正欲悄悄退开,忽听得远处马蹄声响,二十余骑在官道上急驰而来。
比剑夺帅桃谷六仙 (32/33章)
I 左冷禅/桃根仙/桃枝仙/桃花仙/令狐冲
左冷禅: “当日在下与定闲、定静、定逸三位师太谈及并派之事,在下就曾极力主张,并派之事不行便罢,倘若倡议告成,则五岳派的掌门一席,必须请定闲师太出任。当时定闲师太虽谦逊推辞,但在下全力拥戴,后来定闲师太也就不怎么坚辞了。唉,可叹,可叹!这样一位佛门女侠,竟然大功未成身先死,丧身少林寺中,实令人不胜叹息。”
桃根仙:“左掌门此言差矣。当日定闲师太跟我说道,她老人家本来是想推举你做五岳派掌门的。”
左冷禅向那人瞧去,见那人马脸鼠目,相貌古怪,但身穿黑衫,乃恒山派中的人物,他身旁又站着五个容貌类似、衣饰相同之人,却不知六人便是桃谷六仙。他心中虽喜,脸上不动声色
左冷禅:“这位尊兄高姓大名?定闲师太当时虽有这等言语,但在下与她老人家相比,可万万不及了。”
桃根仙:“我是桃根仙,这五个都是我的兄弟。”
左冷禅:“久仰,久仰。”
桃枝仙:“你久仰我们什么?是久仰我们武功高强呢,还是久仰我们见识不凡?”
左冷禅心想:“撕裂成不忧的,原来是这么六个浑人。”左冷禅念在桃根仙为自己捧场的份上
左冷禅:“六位武功高强,见识不凡,我都是久仰的。”
桃花仙道:“我们的武功,也没什么,六人齐上,比你左盟主高些,单打独斗,就差得远了。”
桃根仙:“但说到见识,可真比你左掌门高得不少。”
左冷禅哼了一声:“是吗?”
桃枝仙:“半点不错。当日定闲师太便这么说。”
桃花仙:“定闲师太和定静师太、定逸师太三位老人家在庵中闲话,说起五岳剑派合并之事。定逸师太说道:‘五岳剑派不并派便罢,倘要并派,须得请嵩山派左冷禅先生来当掌门。’这一句话,你信不信?”
左冷禅心下暗喜:“那是定逸师太瞧得起在下,我可不敢当。”
桃根仙:“你别忙欢喜。定静师太却道:‘当世英雄好汉之中,嵩山派左掌门也算得是位人物,倘若由他来当五岳派掌门人,倒也是一时之选。只不过他私心太重,胸襟太窄,不能容物,如果是他当掌门,我座下这些女弟子们,苦头可吃得大了。’”
桃枝仙:“定闲师太便说:‘以大公无私而言,倒有六位英雄在此。他们不但武功高强,而且见识不凡,足可当得五岳派的掌门人。’”
左冷禅冷笑:“六位英雄?是哪六位?”
桃花仙:“那便是我们六兄弟了。”
此言一出,山上数千人登时轰然大笑。这些人虽大半不识桃谷六仙,但瞧他们形貌古怪,神态滑稽,这时更自称英雄,说什么“武功高强,见识不凡”,自是忍不住好笑。
桃枝仙:“当时定闲师太一提到‘六位英雄’四字,定静、定逸两位师太立即便想到是我们六兄弟,当下一齐鼓掌喝彩。那时候定逸师太说什么来?兄弟,你记得吗?”
桃根仙:“我当然记得。那时候定逸师太说道:‘桃谷六仙嘛,比之少林寺方证大师,见识是差一些了。比之武当派冲虚道长,武功是有所不及了。但在五岳剑派中,倒也无人能及。两位师姊,你们以为如何?’定静师太便道:‘我却以为不然。定闲师妹的武功见识,决不在桃谷六仙之下。只可惜咱们是女流之辈,又是出家人,要做五岳派掌门,做五岳派数千位英雄好汉的首领,总是不便。所以啊,咱们还是推举桃谷六仙为是。’”
桃花仙:“定闲师太当下连连点头,说道:‘五岳剑派如真要并派,若不是由他六兄弟出任掌门,势必难以发扬光大,昌大门户。’”
令狐冲越听越好笑,情知桃谷六仙是在故意与左冷禅捣乱。左冷禅既妄造死者的言语,桃谷六仙依样葫芦,以子之矛,攻子之盾,左冷禅倒也无法可施。
嵩山上群雄之中,除了嵩山一派以及为左冷禅所笼络的人物之外,对于五岳并派一举,大都颇具反感。有的高瞻远瞩之士如方证方丈、冲虚道长等人,深恐左冷禅羽翼一成,便即为祸江湖。众人耳听得桃谷六仙胡说八道,却又说得似模似样,左冷禅几乎无法辩驳,大都笑吟吟的颇以为喜,年轻的更笑出声来。
桃枝仙:定闲师太说这些话,有谁听到了?”
桃根仙:“恒山派的几十名女弟子都亲耳听到的。众人轰笑声中
桃花仙大声:“照啊,我们并没说谎,是不是?后来定闲师太又道:‘五派合并,掌门人只有一个,他桃谷六仙共有六人,却是请谁来当的好?’兄弟,定静师太却怎么说啊?”
桃枝仙:“这个……嗯,是了,定静师太说道:‘五派虽并而为一,但泰山、衡山、华山、恒山、嵩山这东南西北中五岳,相隔千里万里,却是并不到一块的。左冷禅又不是玉皇大帝,难道他还能将五座大山搬在一起吗?请桃谷六仙中的五兄弟分驻五山,剩下一个做总掌门也就是了。’”
桃根仙:“不错!定逸师太便说:‘师妹此见甚是。原来桃谷六仙的父母当年甚有先见之明,知道日后左冷禅要合并五岳剑派,因此生下他六个兄弟来,既不是五个,又不是七个,佩服啊佩服!’”
群雄一听,登时笑声震天。
左冷禅筹划这一场五岳并派,原拟办得庄严隆重,好叫天下英雄齐生敬畏之心,不料钻了这六个家伙出来,插科打诨,将一个盛大的典礼搞得好似一场儿戏,心下之恼怒实非言语所能形容,只是他乃嵩山之主,可不能随便发作,只得强忍气恼,暗暗打定了主意
左冷禅:“一待大事告成,若不杀了这六个无赖,我可真不姓左了。”
桃枝仙放声大哭:“不行,不行!我六兄弟自出娘胎,从来寸步不离,这一做五岳派掌门,从此要分驻五岳,那可不干,万万的不干。”他哭得情意真切,恰似五岳派掌门名位已定,他六兄弟面临生离死别之境了。
桃花仙:“六弟不须烦恼,咱们六人是不能分开的,兄弟固然舍不得,做哥哥的也舍不得。但既然众望所归,这五岳派掌门又非我们六兄弟来做不可,我们只好反对五岳派合而为一了。”
桃根仙:“对,对,五岳剑派一如现状,并他作甚?”
桃花仙:“就算真的要并,也得五岳派中将来出了一位大英雄大豪杰,比我六兄弟见识更高,武功更强,也如我六兄弟那样的众望所归。有这样的人来做掌门,那时再并不迟。”
左冷禅眼见再与这六个家伙纠缠下去,只有越闹越糟,须以快刀斩乱麻手法,截断他们的话题
左冷禅:“恒山派的掌门,到底是你们六位大英雄呢,还是另有其人?恒山派的事,你们六位大英雄做得了主呢,还是做不了主?”
桃枝仙:“我们六位大英雄要当恒山派掌门,本来也无不可。但想到嵩山派掌门是你左老弟,我们六人一当恒山掌门,便得和你姓左的相提并论,未免有点,嘿嘿,这个……那个……”
桃花仙:“和他相提并论,我们六位大英雄当然是大失身分,因此上这恒山派掌门人之位,只好请令狐冲来勉为其难了。”
左冷禅:“令狐掌门,你执掌恒山派门户,于贵派门下却不好生约束,任由他们在天下英雄之前胡说八道,出丑露乖。”
令狐冲:“这六位桃兄说话天真烂漫,心直口快,却不是瞎造谣言之人。他们转述本派先掌门定闲师太的遗言,当比派外之人的胡说八道靠得住些。”
左冷禅哼了一声:“五岳剑派今日并派,贵派想必是要独持异议了?”
令狐冲:“恒山派却也不是独持异议。华山派掌门岳先生,是在下启蒙传艺的恩师,在下今日虽然另归别派,却不敢忘了昔日恩师的教诲。”
左冷禅:“这么说来,你仍听从华山岳先生的话?”
令狐冲:“不错,我恒山派与华山派并肩携手,协力同心。”
II 左冷禅/桃根仙/桃枝仙/令狐冲
左冷禅:“恭贺岳先生与令狐掌门,自今日起,贤师徒重归同一门派,那真是天大的喜事。”
群雄中便有数百人跟着鼓掌叫好。
桃枝仙大声:“这件事不妥,不妥,大大的不妥。”
桃根仙:“为什么不妥?”
桃枝仙:“这恒山派的掌门,本来是我六兄弟做的,是不是?”
桃根仙:“是!”
桃枝仙:“后来我们客气,因此让给了令狐冲来做,是不是?让给令狐冲做,有一个条款,便是要他为定闲、定静、定逸三位师太报仇,是不是?”
桃根仙:“是!”
桃枝仙道:“可是杀害定闲师太她们三位的,却在五岳剑派之中,依我看来,多半是个若非姓左、便是姓右之人,又或是不左不右、姓中之人,如果令狐冲加入了五岳派,和这个姓左姓右又或姓中之人变成了同门师兄弟,如何还可动刀动枪,为定闲师太报仇?”
桃根仙:“半点也不错。”
左冷禅心下大怒:“你这六个家伙如此当众辱我,再留你们多活几个时辰,只怕更将有不少胡言乱语说了出来。”
桃根仙:“如果令狐冲不给定闲师太报仇,便做不得恒山派掌门,是不是?如他不是恒山派掌门,便拿不得恒山派的主意,是不是?如他拿不得恒山派的主意,那么恒山派是否加入五岳派,便不能由令狐冲来说话了,是不是?”
桃枝仙:“是!”
桃根仙道:“一派不能没有掌门,令狐冲既然做不得恒山派掌门,便须另推高明,是不是?恒山派中有哪六位英雄武功高强,识见不凡,当年定闲师太固然早有定评,连五岳剑派左盟主刚才也说:‘六位武功高强,见识不凡,我都是久仰的’,是不是?”
桃枝仙:“是!”
当岳不群赞成五派合并之后,令狐冲心中便即大感混乱,这时听桃谷六仙胡说八道地捣乱,内心深处颇觉欢喜,似乎这六兄弟正在设法为自己解围脱困,但再听一会,突然奇怪
令狐冲:“桃谷六仙说话素来缠夹,前言不对后语,可是来到嵩山之后,每一句竟都含有深意。刚才这些言语似乎强词夺理,可是事先早有伏笔,叫人难以辩驳,和他们平素乱扯一顿的情形大不相同。难道暗中另有高人在指点吗?”
桃根仙:“恒山派中这六位武功卓绝、识见不凡的大英雄是谁,各位不是蠢人,想来也必知道,是不是?”
桃枝仙:“是!”
桃根仙:“天下是非自有公论,公道自在人心。请问各位,这六位大英雄是谁?”
桃枝仙:“自然是我们桃谷六仙了。”
桃根仙:“照啊,如此说来,恒山派掌门的位子,我们六兄弟只好当仁不让,勉为其难,德高望重,众望所归,水到渠成,水落石出,高山滚鼓,门户大开……”他乱用成语,越说越不知所云,群雄无不捧腹大笑。
左冷禅:“你六个家伙在这里捣什么乱?快跟我滚下山去。”
桃枝仙:“奇哉怪也!你们嵩山派千方百计地要搞五派合并,我恒山派的六位大英雄诚意来到嵩山,你们居然要赶我们下去。我们六位大英雄一走,恒山派其余的小英雄、女英雄们,自然跟着也都下了嵩山,你们这五派合并,便稀哩呼噜,搞不成了。好!恒山派的朋友们,咱们都下山去,让他们搞四派合并。左冷禅爱做四岳派掌门,便由他做去。咱们恒山派可不凑这个热闹。” “咱们走吧!”
左冷禅心想:“恒山派一走,五岳派变了四岳派。自古以来,天下便是五岳,决无缺一而成四岳之理。就算四派合并,我当了四岳派的掌门,说起来也少光彩。非但不够威风,反成为武林中的笑柄了。”说道:“恒山派的众位朋友,有话慢慢商量,何必急在一时?”
桃根仙道:“是你的狐群狗党、虾兵蟹将大声吆喝,要赶我们下去,可不是我们自己要走。”
左冷禅哼了一声:“令狐掌门,咱们武林中人,说话一诺千金,你说过要以岳先生的意旨为依归,那可不能说过了不算。”
III 桃根仙/桃枝仙/玉玑子/左冷禅
玉玑子:“五岳派掌门一席,自须推举一位德才并备、威名素著的前辈高人担任,岂有轮流来做之理?”
桃枝仙道:“德才兼备,威名素著?够得上这八字考语的,武林之中,我看也只有少林寺方丈方证大师了。”
当桃谷六仙说话,旁人无不嘻笑,谁也没当他们是一回事,但此刻桃枝仙提到方证大师的名字,顷刻之间,嵩山绝顶上的数千人登时鸦雀无声。方证大师武功高强,慈悲侠义,于武林中纷争向来主持公道,数十年来人所共仰,而少林派声势极盛,又是武林中的第一大派,这“德才兼备,威名素著”八个字加在他身上,谁都没丝毫异议。
桃根仙:“少林寺方证方丈,算不算得是德才兼备,威名素著?”
玉玑子:“算得!”
桃枝仙:“好了,那是众口一词,众望所归。比之我们桃谷六仙的众望所归,方证大师的众望所归,那是更加众望所归些。既是如此,这五岳派的掌门人,便请方证大师担任。”
玉玑子:“胡说八道!方证大师是少林派的掌门人,跟我们五岳派有什么相干?”
桃枝仙:“刚才这位道爷说要请一位德才兼备、威名素著的前辈高人来做掌门,我好容易找到了一位。方证大师难道不是德才兼备?难道不是威名素著?又难道不是前辈高人?你们却来反对。难道方证大师无德无才,全无威名,他老人家是后辈低人?真正岂有此理!哪一个胆敢这么说,不要他做掌门人,我桃谷六仙跟他拚命。”
桃根仙:“方证大师做掌门已做了十几年,少林派的掌门人也做得,为什么五岳派的掌门人便做不得?难道五岳派今天便已盖过了少林派?哪一个大胆狂徒,敢说方证大师不会做掌门人,不配做掌门人?”
玉玑子:“方证大师德高望重,那是谁都敬重的,可是今日我们是在推举五岳派的掌门人。方证大师乃是贵客,怎可将他老人家拉扯在一起?”
桃枝仙:“方证大师不能做五岳派掌门人,依你说,是为了少林派和五岳派无关。”
玉玑子:“正是。”
桃根仙:“少林派为什么和五岳派无关?我说关系大得很呢!五岳派是哪五派?”
玉玑子:“阁下是明知故问了。五岳派便是嵩山、泰山、华山、衡山,恒山五派。”
桃枝仙:“错了,错了!适才左先生言道,五岳剑派合并之后,什么嵩山派、泰山派之名不再留存,怎地你又重提五派之名?”
桃根仙:“足见他对原来宗派念念不忘,恋派成狂,一有机缘,便图复辟,要将好好一个五岳派打得稀巴烂,重建泰山派的雄风,再整日观峰的威名。”
玉玑子心道:“莫看这桃谷六仙疯疯颠颠,但只要有人说错了半句话,立即给他们抓住,再也难以脱身。”
他哪知桃谷六仙打从两三岁起能说话以来,便即互相辩驳不休,专捉兄弟中说话的漏洞,数十年来习以为常,再加上六个脑袋齐用,六张嘴巴齐开,旁人焉是他六兄弟的对手?
玉玑子:“五岳派中有了你们六个宝贝,也叫倒霉。”
桃枝仙:“你说五岳派倒霉,那是瞧不起五岳派,不愿自居于五岳派之中。”
桃根仙:“我们五岳派第一日开山立派,你便立心诅咒,说他倒霉。五岳派将来张大门户,要在武林中扬眉吐气,与少林、武当鼎足而三,成为江湖上人所共仰的大门派。玉玑道长,你为什么不存好心,今天来说这等不吉利的话?”
桃枝仙:“足见玉玑道人身在五岳,心在泰山,只盼五岳派开派不成,第一天便摔个大筋斗,如此用心,我五岳派如何容得了他?”
江湖上学武之人,过的是在刀口上舐血的日子,于这吉祥兆头,忌讳最多。各人听桃谷六仙这么一说,均觉言之有理,玉玑子在今天这个好日子中说五岳派倒霉,确是大大不该。连左冷禅心中也对这话颇为不满。玉玑子自知说错了话,当下默不作声,暗自气恼。
桃根仙:“我说少林派跟嵩山有关,玉玑道人却说无关。到底是有关无关?是你对还是我对?”
玉玑子:“你爱说有关,便算有关好了。”
桃枝仙:“哈,天下之事,抬不过一个理字。少林寺是在哪一座山中?嵩山派又是在哪一座山中?”
桃根仙:“少林寺在少室山,嵩山派在太室山,少室太室,都属嵩山,是不是?为什么说少林派与嵩山无关?”这一句倒非强词夺理,群雄听得一齐点头。
桃枝仙:“适才岳先生言道,各派合并,可以减少江湖上的门户纷争,他所以赞成五岳并派,便是为此。他又言道,各派可择武功相近,或是地域相邻,互求合并。说到地域之近,无过于少林和嵩山。两大门派,同在一山之中。少林派和嵩山派若不合并,那么岳先生的说话,未免怕有点迹近放……放……放那个……一种气了。”
群雄听得他强行将那个“屁”字忍住,都哈哈大笑,心中却都觉得,少林派和嵩山派合并,未免匪夷所思,可是桃枝仙的说话,却也言之成理,是顺着岳不群先前一片大道理推论下来的。
桃根仙:“方证大师众望所归,本来大伙儿要请他老人家当五岳派掌门人。只是有人提出,方证大师不属五岳派。那么只须少林派与五岳派合并,成为一个‘少林五岳派’,方证大师便可成为这个新派的掌门人了。”
桃枝仙:“正是。当今之世,要找一位比方证大师更合适的掌门人,那是谁也没有法子了。”
桃根仙:“我桃谷六仙服了方证大师,难道还有旁人不服的?”
桃枝仙:“若有人不服的,不妨站出来,和我桃谷六仙较量较量。打赢了桃谷六仙,不妨再和方证大师较量较量。打赢了方证大师,再和少林派中达摩堂、罗汉堂、戒律院、藏经阁的众位大师高手较量较量。打赢了少林派达摩堂、罗汉堂、戒律院、藏经阁的众位大师高手,可以再和武当派的冲虚道长较量较量……”
桃根仙:“怎么要和武当派的冲虚道长较量较量?”
桃枝仙:“武当派和少林派的两位掌门人是过命的交情,同荣共辱。有人打赢了少林派的方证大师,武当派的冲虚道长岂有不出头之理?”
桃根仙:“正是,一点儿也不错,打赢了武当派的掌门冲虚道长,再来和我们桃谷六仙较量较量。”
桃枝仙:“咦,他和我们桃谷六仙已经较量过了,怎么又要较量较量?”
桃根仙:“第一次我们打输了,桃谷六仙难道就此甘心认输?自然是死缠烂打,阴魂不散,跟那些臭王八蛋再来较量较量。”
群雄听了,尽皆大笑,有的怪声叫好,有的随着起哄。
玉玑子:“桃谷六怪,我玉玑子便是不服,要和你们较量较量。”
桃根仙:“咱们大伙儿都是五岳派门下,动起手来,岂不是自相残杀?”
玉玑子:“你们说话太多,神憎鬼厌。五岳派门下少了你们六个人,大家乐得眼目清凉,耳根清净。”
桃枝仙:“好啊,你手按剑柄,心中动了杀机,只想拔出剑来,嚓嚓嚓嚓嚓嚓六声,砍了我们六兄弟的脑袋?”
玉玑子哼了一声,给他来个默认,目光中杀气更盛。
桃根仙:“今日我五派合并,第一天你五岳派中的泰山支派便动手杀了我恒山支派的六大高手,五岳派今后怎说得上齐心协力,和衷共济?”
玉玑子心想此言倒是不错,今日若杀了这六人,只怕以后纷争无穷,玉玑子:“你们既知要齐心协力,和衷共济,那么有碍大局的胡说八道,便不可再说。”将长剑抽出剑鞘尺许,刷的一声,送回剑鞘。
桃根仙:“倘若是有益于光大五岳派前途,有利于全体武林同道的好话呢?”
玉玑子冷笑:“哼,谅你们也说不出那种话来!”
桃枝仙:“五岳派的掌门人由谁来当,这件事是不是与我派前途、武林同道的祸福大有关连?我六兄弟苦口婆心,想推举一位众望所归的前辈高人来当掌门,你总是存了私心,想叫那个给了你三千两黄金、四个美女的人来做掌门。”
玉玑子怒喝:“胡说八道!谁说有人给了我三千两黄金、四个美女?”
桃枝仙:“嗯,我说错了数目,也是有的,不是三千两,定是四千两了。不是四名美女,那么若非三名,便是五名。是谁给你,难道你不知道吗?你想推举谁做掌门,便是谁给你了。”
玉玑子:“你再胡言乱语,我便叫你血溅当场。”
桃根仙哈哈一笑:“你用卑鄙手段,害死了泰山派掌门人天门道人,还想继续害人吗?天门道人已给你害得血溅当场,戕害同门,原是你的拿手好戏。你我现为同门,你倒在我身上试试看。”说着一步步向玉玑子走去。
玉玑子:“停步,你再向前走一步,我便不客气了。”
桃根仙:“难道你现下对我客气得很吗?这嵩山绝顶,又不是你玉玑子私有之地,我偏要迈迈方步,东走西行,你又管得着我?”说着又向前走了几步,和玉玑子相距已不过数尺。
玉玑子看到他丑陋的马脸,咧嘴而笑露出焦黄牙齿,厌憎之情大生,长剑便刺向他胸口。桃根仙急忙闪避
桃根仙:“臭贼,你真……真打啊!”
玉玑子泰山剑招越来越快,桃根仙想要抽出腰间短铁棍招架,却缓不出手来。剑光闪烁之中,噗的一声响,桃根仙中剑。便在此时,玉玑子长剑脱手,飞上半天,跟着身子离地,双手双脚已给桃实、桃干、桃枝、桃叶四仙分别抓住。但见左冷禅挥剑向桃枝仙头顶砍落。桃实仙早已护持在旁,伸短铁棍架住。左冷禅又是一剑向桃根仙胸口刺去。桃花仙抽铁棍挡开。左冷禅心知桃谷六仙虽然说话乱七八糟,身上却实负惊人艺业,当年在华山绝顶,曾将自己所派去的华山剑宗高手成不忧撕成四截,一见玉玑子为他六兄弟所擒,知道只要相救稍迟,玉玑子立遭裂体之厄,是以自己虽是主人身分,也只得拔剑相救。他两剑急攻二仙,用意是在迫使二人放手退避,不料桃谷六仙相互配合得犹如天衣无缝,左冷禅这两招还是分别给架开了。只听得玉玑子大叫一声,脑袋摔在地下。桃实仙、桃叶仙手中各握一只断手,桃干仙手中握着一只断脚,只桃枝仙手中所握着的那只脚,仍连在玉玑子身上。原来左冷禅心知没法在这瞬息之间迫得桃谷六仙放手,唯有当机立断,砍断了玉玑子的双手和一只足踝,使得桃谷四仙没法将他撕裂,那是壮士断腕之意。
桃根仙:“咦,左冷禅,你送黄金美女给玉玑子,要他助你做掌门,为什么反来断他手脚,是想杀他灭口吗?”
桃枝仙:“他怕我们把玉玑子撕成四块,因此出手相救,那全是会错意了。”
桃根仙:“自作聪明,可叹,可笑。我们抓住玉玑子,只不过跟他开开玩笑。今日是五岳派开山立派的好日子,又有谁敢胡乱杀人了?”
桃枝仙:“玉玑子确想杀我,但我们念及同门之谊,怎能杀他?他虽不仁,我们却不能不义。”
桃根仙:“我们只不过将他抛上天空,摔将下来,又再接住,同门师兄弟,大家玩玩!左冷禅出手如此鲁莽,脑筋糊涂得紧。”
桃枝仙拖着只剩独脚、全身是血的玉玑子,走到左冷禅身前,松开了玉玑子的左脚,连连摇头,
桃枝仙:“左冷禅,你下手太过毒辣,怎地将一个好好的玉玑子伤成这般模样?他没了双手,只有一只独脚,今后叫他如何做人?”
左冷禅心想:“刚才我只要出手迟得片刻,玉玑子早给你们撕成四块,哪里还有命在?这会儿却来说这风凉话!只是无凭无据,一时却说不明白。”
桃根仙:“左冷禅要杀玉玑子,一剑刺死了他,倒也干净,却断了他双手一足,叫他不生不死,当真残忍,可说是大大的不仁。”
桃枝仙:“大家都是五岳派中的同门,便有什么事过不去,也可好好商量,为什么下手如此毒辣?没半点同门义气。”
左冷禅:“你们六个怪人,动不动便将人撕成四块。我出手相救玉玑子道长,正是瞧在同门的份上,你们却来胡说。”
桃枝仙:“我们明明跟玉玑子开玩笑,左冷禅却信以为真,真假难辨,是非不分,那是不智之极。”
桃根仙:“男子汉大丈夫,一人做事一身当。你既然伤了玉玑子,便当直承其事,却又闪闪缩缩,意图抵赖,竟没半分勇气。殊不知这嵩山绝顶,数千位英雄好汉,众目睽睽,个个见到玉玑子的手足是你砍断的,难道还能赖得了吗?”
桃枝仙:“不仁、不义、不智、不勇,五岳派的掌门人,岂能由这样的人来充当吗?左冷禅,你也未免太过异想天开了。”说罢,六兄弟一起摇头。
其实左冷禅若不以精妙绝伦的剑法斩断玉玑子的双手一足,这个做了泰山派掌门还不到一个时辰的道人,当时便给撕成四截了。封禅台旁的一流高手自然都看出来,心下不免称赞左冷禅剑法精妙,应变神速。但桃谷六仙如此振振有辞地说来,旁人却也难以辩驳。知道左冷禅吃了冤枉的,肚里暗自好笑;没看出其中原由的,均觉左冷禅此举若非过于鲁莽,便是十分的凶狠毒辣,脸上均有不满之色。
桃枝仙:“方证大师这样的前辈高人,你们不愿让他做掌门人。玉玑子断手断脚,左冷禅不仁不义,自然都不能做掌门了。我们便推举一位剑术当世第一的少年英雄,来做五岳派掌门人。有哪一个不服的,不妨来领教领教他的剑法。”他说到这里,左掌摊开,向令狐冲一摆。
桃根仙:“这位令狐少侠,原是恒山派掌门,与华山派岳先生渊源极深,跟衡山派莫大先生又是好友。五岳剑派之中,已有三派是一定拥戴他的了。”
桃枝仙:“泰山派门下的群道并非都是糊涂虫,自然也是拥戴他的多,反对他的少。”
桃根仙:“五岳派中人人使剑,本来就叫做五岳剑派嘛,因此谁的剑法最高,谁就一定理所当然、不可不戒地做掌门人。”
桃枝仙:“左冷禅,你若不服,不妨便和令狐少侠比比剑。谁赢了,谁做五岳派掌门。这叫做比剑夺帅!”
此次来到嵩山的群雄,除了五岳剑派门下以及方证大师、冲虚道人这等有心之人外,大都是存着瞧热闹之心。此刻各人均知五派合并,已成定局,争夺之鹄的,当在掌门人一席。这些江湖上好汉最怕的是长篇大论的争执,适才桃谷六仙跟左冷禅瞎缠,只因说得有趣,倒不气闷,但若个个似岳不群那么满口仁义道德,那可闷死人了,是以众人一听到桃花仙说出“比剑夺帅”四字,登时叫起好来。群豪上得山来,见到天门道人自戕毙敌,左冷禅剑断三肢,这两幕看得人惊心动魄,可说不虚此行,但如五岳派中众高手为争夺掌门人而大战一场,好戏纷呈,那可更加过瘾了。因此群雄鼓掌喝彩,甚是真诚热烈。
东方不败 (第31章)
I 东方不败/杨莲亭
只听得内室一人声音尖锐,嗓子却粗,似是男子,又似女子,令人一听之下,不由得寒毛直竖
东方不败:“莲弟,你带谁一起来了?”
杨莲亭:“是你的老朋友,他非见你不可。”
东方不败:“你为什么带他来?这里只你一个人才能进来。除了你之外,我谁也不爱见。”最后这两句说得嗲声嗲气,显然是女子声调,但声音却明明是男人。
杨莲亭叹了口气:“不行啊,我不带他来,他便要杀我。我怎能不见你一面而死?”
东方不败尖声道:“有谁这样大胆,敢欺侮你?是任我行吗?你叫他进来!”
任我行听他只凭一句话便料到是自己,不禁深佩他的才智,作个手势,示意各人进去。
东方不败尖声道:“果然是任教主!你终于来了!莲弟,你……你……怎么了?是给他打伤了吗?”扑到杨莲亭身旁,把他抱起,轻轻放在床上。
东方不败:“疼得厉害吗?”“只断了腿骨,不要紧的,你放心好啦,我立刻给你接好。”
慢慢给杨莲亭除了鞋袜,拉过熏得喷香的绣被,盖在他身上,便似一个贤淑的妻子服侍丈夫一般。众人不由得相顾骇然,人人想笑,只这情状太过诡异,却又笑不出来。锦帷珠帘、富丽灿烂的绣房之中,竟充满了阴森森的妖氛鬼气。东方不败从身边摸出一块绿绸手帕,缓缓为杨莲亭拭去额头的汗水和泥污。
杨莲亭怒道:“大敌当前,你跟我这般婆婆妈妈干什么?你能打发得了敌人,再来跟我亲热不迟。”
东方不败微笑道:“是,是!你别生气,腿上痛得厉害,是不是?真叫人心疼。”
如此怪事,任我行、令狐冲等皆是从所未见,从所未闻。男风娈童固所在多有,但东方不败以堂堂教主之尊,何以竟会甘扮女子,自居妾妇?此人定然疯了。杨莲亭对他说话,声色俱厉,他却显得十分的“温柔娴淑”,II东方不败/童百熊童百熊:“东方兄弟,你……你到底在干什么?”
东方不败阴沉着脸:“伤害我莲弟的,也有你在内吗?”
童百熊道:“你为什么受杨莲亭这厮摆弄?他叫一个混蛋冒充了你,任意发号施令,胡作非为,你可知道么?”
东方不败道:“我自然知道。莲弟是为我好,对我体贴。他知我无心处理教务,代我操劳,有什么不好?”
童百熊:“这杨莲亭要杀我,你也知道么?”
东方不败:“我不知道。莲弟既要杀你,定是你不好。你为什么不让他杀了?”
童百熊仰起头来,哈哈大笑:“他要杀我,你便让他杀我,是不是?”
东方不败:“莲弟喜欢干什么,我便得给他办到。当世就只他一人真正待我好,我也只待他一个好。童大哥,咱们一向是过命的交情,不过你不应该得罪我的莲弟啊。”
童百熊:“我还道你是失心疯了,原来你心中明白得很,知道咱们是好朋友,一向是过命的交情。”
东方不败:“正是。你得罪我,那没什么。得罪我莲弟,却是不行。”
童百熊:“我已经得罪他了,你待怎地?这奸贼想杀我,可是未必能如愿。”
东方不败伸手轻轻抚摸杨莲亭的头发,柔声道:“莲弟,你想杀了他吗?”
杨莲亭怒道:“快快动手!婆婆妈妈的,令人闷煞。”
东方不败:“是!”“童兄,今日咱们恩断义绝,须怪不了我。”童百熊来此之前,已从殿下武士手中取了一柄单刀,当即退了两步,抱刀在手,立个门户。他素知东方不败武功了得,此刻虽见他疯疯癫癫,毕竟不敢有丝毫轻忽,抱元守一,凝目而视。东方不败叹道:“这可真叫人为难了!童大哥,想当年在太行山之时,潞东七虎向我围攻。其时我练功未成,又遭他们忽施偷袭,右手受了重伤,眼见得命在顷刻,若不是你舍命相救,做兄弟的又怎能活得到今日?”
童百熊:“哼,你竟还记得这些旧事。”
东方不败道:“我怎不记得?当年我接掌日月神教大权,朱雀堂罗长老心中不服,啰里啰唆,是你一刀将罗长老杀了。从此本教之中,再也没第二人敢有半句异言。你这拥戴的功劳,可着实不小啊。”
童百熊:“只怪我当年糊涂!”
东方不败:“你不是糊涂,是对我义气深重。我十一岁上就识得你了。那时我家境贫寒,全蒙你多年救济。我父母故世后无以为葬,丧事也是你代为料理的。”
童百熊:“过去之事,提来干吗?”
东方不败:“那可不得不提。童大哥,做兄弟的不是没良心,不顾旧日恩情,只怪你得罪了我莲弟。他要取你性命,我这叫做无法可施。”
童百熊:“罢了,罢了!”
突然之间,众人只觉眼前有一团粉红色的物事一闪,似乎东方不败的身子动了一动。但听得当的一声响,童百熊手中单刀落地,跟着身子晃了几晃。只见童百熊张大了口,忽然身子向前直扑下去,俯伏在地,就此一动也不动了。他摔倒时虽只一瞬之间,但任我行等高手均已看得清楚,他眉心、左右太阳穴、鼻下人中四处大穴上,都有一个细小红点,微微有血渗出,显是给东方不败以手中绣花针所刺。III东方不败/任我行任我行:“东方不败,恭喜你练成了《葵花宝典》上的武功。”
东方不败:“任教主,这部《葵花宝典》是你传给我的。我一直念着你的好处。”
任我行冷笑:“是吗?因此你将我关在西湖湖底,叫我不见天日。”
东方不败:“我没杀你,是不是?只须我叫江南四友不送水给你喝,你能挨得十天半月吗?”
任我行:“这样说来,你待我还算不错了?”
东方不败:“正是。我让你在杭州西湖颐养天年。常言道,上有天堂,下有苏杭。西湖风景,那是天下有名的了,孤山梅庄,更是西湖景色绝佳之处。”
任我行哈哈一笑:“原来你让我在西湖湖底的黑牢中颐养天年,可要多谢你了。”
东方不败叹了口气:“任教主,你待我的种种好处,我永远记得。我在日月神教,本来只是风雷堂长老座下一名副香主,你破格提拔,连年升我的职,甚至连本教至宝《葵花宝典》也传了给我,指定我将来接替你为本教教主。此恩此德,东方不败永不敢忘。”
东方不败:“初时我一心一意只想做日月神教教主,想什么千秋万载,一统江湖,于是处心积虑地谋你的位,翦除你的羽翼。向兄弟,我这番计谋,可瞒不过你。日月神教之中,除了任教主和我东方不败之外,要算你是个人才了。”向问天手握软鞭,屏息凝气,竟不敢分心答话。东方不败叹了口气:“我初当教主,那可意气风发了,说什么文成武德,中兴圣教,当真是不要脸地胡吹法螺。直到后来修习《葵花宝典》,才慢慢悟到了人生妙谛。其后勤修内功,数年之后,终于明白了天人化生、万物滋长的要道。”众人听他尖着嗓子说这番话,渐渐地手心出汗,这人说话有条有理,脑子十分清楚,可是这副不男不女的妖异模样,令人越看越心中发毛。IV东方不败/盈盈/令狐冲东方不败:“任大小姐,这几年来我待你怎样?”
盈盈:“你待我很好。”
东方不败叹了口气:“很好是谈不上,只不过我一直很羡慕你。一个人生而为女子,已比臭男子幸运百倍,何况你这般千娇百媚,青春年少。我若得能和你易地而处,别说是日月神教的教主,就是皇帝老子,我也不做。”
令狐冲笑道:“你若和任大小姐易地而处,要我死心塌地地爱上你这老妖怪,可有点不容易!”
任我行等听他这么说,都是一惊。东方不败双目凝视着他,眉毛渐渐竖起,脸色发青:“你是谁?竟敢如此对我说话,胆子当真不小。”这几句话音尖锐之极,显得愤怒无比。令狐冲明知危机已迫在眉睫,却也忍不住笑道:“是须眉男儿汉也好,是千娇百媚的姑娘也好,我最讨厌的,是男扮女装的老旦。”
东方不败:“我问你,你是谁?”
令狐冲道:“我叫令狐冲。”东方不败怒色登敛,微微一笑:“啊!你便是令狐冲。我早想见你一见,听说任大小姐爱煞了你,为了你连头都割得下来,可不知是如何一位英俊的郎君。哼,我看也平平无奇,比起我那莲弟来,可差得远了。”令狐冲:“在下没什么好处,胜在用情专一。这位杨君虽然英俊,就可惜太过喜欢拈花惹草,到处留情,爱上的美女俊男太多……”东方不败突然大吼:“你……你这混蛋,胡说什么?”一张脸涨得通红,突然间粉红色人影一晃,绣花针向令狐冲疾刺。令狐冲知道今日遇到了生平从所未见的强敌,只要一给对方有施展手脚的余暇,自己立时性命不保,当即刷刷刷刷疾出四剑,都是刺向对方要害。东方不败“咦”的一声,赞道:“剑法很高啊。”左一拨,右一拨,上一拨,下一拨,将令狐冲刺来的四剑尽数拨开。令狐冲心知自己左眉已为他绣花针所刺中,幸亏他要闪避自己长剑这一刺,绣花针才失了准头,否则一只眼睛已给他刺瞎了,骇异之余,长剑便如疾风骤雨般狂刺乱劈,不容对方缓出手来还击一招。东方不败左拨右挡,兀自好整以暇地啧啧连赞:“好剑法,好剑法!”四人围攻东方不败,未能碰到他一点衣衫,而四人都受了他的针刺。
盈盈在旁观战越来越担心:“不知他针上是否喂有毒药,要是有毒,可不堪设想!”但见东方不败身子越转越快,一团红影滚来滚去。
盈盈暗想:“我若加入混战,只有阻手阻脚,帮不了忙,那可如何是好?看来东方不败以一敌三,还能取胜。”一瞥眼间,见杨莲亭已撑腰坐起,凝神观斗,满脸关切。盈盈心念一动,慢慢移步走向床边,突然左手短剑一起,嗤的一声,刺在杨莲亭右肩。杨莲亭猝不及防,大叫一声。盈盈跟着又是一剑,斩中他大腿。
杨莲亭这时已知她用意,是要自己呼叫出声,分散东方不败的心神,强忍疼痛,竟再也不哼一声。
盈盈:“你叫不叫?我把你手指一根根斩了下来。”长剑一颤,斩落了他右手一根手指。不料杨莲亭十分硬气,虽伤口剧痛,却没发出半点声息。但杨莲亭的第一声呼叫已传入东方不败耳中。他斜眼见到盈盈站在床边,正挥剑折磨杨莲亭。
东方不败:“死丫头!”一团红云陡向盈盈扑去。V东方不败/任我行任我行大喜,拔出剑来,以剑尖指住他后颈:“东方不败,今日终于……终于叫你落在我手里。”剧斗之余,说话时气喘不已。东方不败:“任教主,终于是你胜了,是我败了。”
任我行哈哈大笑:“你这大号,可得改一改吧?”
东方不败:“那也不用改。东方不败既然落败,也不会再活在世上。”他本来说话声音极尖,此刻却变得低沉起来,东方不败又道:“倘若单打独斗,我不会败给你。”
任我行微一犹豫:“不错,你武功比我高,我很佩服。”
东方不败:“令狐冲,你剑法极高,但如单打独斗,也打不过我。”
令狐冲:“正是。其实我们便四人联手,也打你不过,只不过你顾着那姓杨的,这才分心受伤。阁下武功极高,不愧为‘天下第一’,在下十分钦佩。”
东方不败:“你二位能这么说,足见男子汉大丈夫气概。唉,冤孽,冤孽,我练那《葵花宝典》,照着宝典上的秘方,炼丹服药,自……唉,渐渐的胡子没有了,说话声音变了,性子也变了。我从此不爱女子,把七个小妾都杀了,却……却把全副心意放在杨莲亭这须眉男子身上。倘若我生为女儿身,那就好了。任教主,我……我就要死了,我求你一件事,请……请你瞧在我这些年来善待你大小姐的份上……”
任我行:“什么事?”
东方不败:“请你饶了杨莲亭一命,将他逐下黑木崖去便是。”
任我行笑道:“我要将他千刀万剁,分一百天凌迟处死,今天割一根手指,明天割半根脚趾。”
东方不败:“你……你好狠毒!”猛地纵起,向任我行扑去。他重伤之余,身法已远不如先前迅捷,但这一扑之势仍凌厉惊人。任我行长剑直刺,从他前胸通到后背。便在此时,东方不败手指一弹,绣花针飞了出去,插入了任我行右目。
田伯光(第29章)
I不戒和尚/仪琳/令狐冲 & 田伯光忽听得山坳后有人大声叫道,不戒和尚:“阿琳,阿琳,你爹爹瞧你来啦,你好不好?阿琳,你爹爹来啦!”声音洪亮,震得山谷间回声不绝
仪琳:“爹爹,爹爹!”
山坳后转出一个身材魁梧的和尚,正是仪琳的父亲不戒和尚,他身后又有个和尚。两人行得甚快,片刻间已走近身来。
不戒和尚:“令狐公子,你受了重伤居然不死,还做了我女儿的掌门人,那可好得很啊。”
令狐冲:“这是托大师的福。”仪琳走上前去,拉住父亲的手,甚是亲热,
仪琳笑道:“爹,你知道今日是令狐师兄接任恒山派掌门的好日子,因此来道喜吗?”
不戒笑道:“道喜也不用了,我是来投入恒山派。大家是自己人,又道什么喜?”
令狐冲:“大师要投入恒山派?”
不戒道:“是啊。我女儿是恒山派,我是她老子,自然也是恒山派。他奶奶的,我听到人家笑话你,说你一个大男人,却来做一群尼姑和女娘们的掌门人。他奶奶的,他们可不知你多情多义,别有居心……”他眉花眼笑,显得十分欢喜,向女儿瞧了一眼
不戒和尚:“老子一拳就打落他满口牙齿,喝道:‘你这小子懂个屁!恒山派怎么全是尼姑和女娘们?老子就是恒山派的,老子虽剃了光头,你瞧老子是尼姑吗?老子解开裤子给你瞧瞧!’我伸手便解裤子,这小子吓得掉头就跑,哈哈,哈哈!”令狐冲和仪琳也都大笑。
仪琳:“爹爹,你做事就这么粗鲁,也不怕人笑话!”
不戒:“不给他瞧个清楚,只怕这小子还不知老子是尼姑还是和尚。令狐兄弟,我自己入了恒山派,又带了个徒孙来。不可不戒,快参见令狐掌门。”不戒说话之时,随着他上山的那个和尚一直背转了身子,不跟令狐冲、仪琳朝相,这时转过身来,满脸尴尬之色,向令狐冲微微一笑,又躬身向仪琳行礼。
令狐冲:“是……是田兄?”
田伯光:“参……参见师父。”
仪琳:“你……你怎地出了家?是假扮的吗?”
不戒大师笑道:“货真价实,童叟无欺,的的确确是个和尚。不可不戒,你法名叫做什么,说给你师父听。”
田伯光:“师父,太师父给我取了个法名,叫什么‘不可不戒’。”
仪琳:“什么‘不可不戒’,哪有这样长的名字?”
不戒:“你懂得什么?佛经中菩萨的名字要多长便有多长。‘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’,名字不长吗?他的名字只四个字,怎会长了?”
仪琳:“原来如此。他怎么出了家?爹,是你收了他做徒弟吗?”
不戒:“不。他是你的徒弟,我是他祖师爷。不过你是小尼姑,他拜你为师,若不做和尚,于恒山派名声有碍。因此我劝他做了和尚。”
仪琳:“什么劝他?爹爹,你定是硬逼他出家,是不是?”
不戒:“他是自愿,出家是不能逼的。这人什么都好,就是一样不好,因此我给他取个法名叫做‘不可不戒’。”仪琳脸上微微一红,明白了爹爹用意。
不戒:“我法名叫不戒,什么清规戒律,一概不守。可是这田伯光在江湖上做的坏事太多,倘若不戒了这一桩坏事,怎能在你门下做你弟子?令狐公子也不喜欢啊。他将来要传我衣钵,因此他法名之中,也应当有‘不戒’二字。”II田伯光/令狐冲/不戒和尚令狐冲见田伯光处境尴尬便携了他手走出了数丈
令狐冲:“我有几句话问你。”
田伯光:“是。令狐掌门,那日我受太师父逼迫,来华山邀你去见小师太,这中间的经过,当真一言难尽。”
令狐冲:“我只知他逼你服了毒药,又骗你说点了你的死穴。”
田伯光:“这件事得从头说起。那日在衡山群玉院外跟余矮子打了一架,心想这当儿湖南白道上的好手太多,不能多耽,于是北上河南。这天说来惭愧,老毛病发作,在开封府黑夜里摸到一家富户小姐的闺房之中。我掀开纱帐,伸手一摸,竟摸到个光头。”
令狐冲:“不料是个尼姑。”
田伯光:“不,是个和尚。”
令狐冲哈哈大笑:“小姐绣被之内,睡着个和尚,想不到这位小姐偷汉,偷的却是个和尚。”
田伯光:“不是!那位和尚便是太师父了。原来太师父一直便在找我,终于得到线索,找到了开封府。我白天在这家人家左近踩盘子,给太师父瞧在眼里。他老人家料到我不怀好意,跟这家人说了,叫小姐躲了起来,他老人家睡在床上等我。”
令狐冲笑道:“田兄这一下就吃了苦头。”
田伯光苦笑道:“那还用说吗?当时我一伸手摸到太师父的脑袋,便知不妙,跟着小腹上一麻,已给点中了穴道。太师父跳下床来,点了灯,问我要死要活。
田伯光自知一生作恶多端,终有一日会遭到报应。
田伯光:‘要死!’
不戒:‘为什么要死?’
田伯光:‘我不小心给你制住,难道还能想活命吗?’
太师父(不戒)脸孔一板怒道:‘你说不小心给我制住,倒像如果小心些,便不会给我制住了。
太师父说了这‘好’字,一伸手便解开了我穴道。
田伯光:‘有什么吩咐?’
不戒:‘你带得有刀,干吗不向我砍?你生得有脚,干吗不跳窗逃走?’我说:‘姓田的男子汉大丈夫,岂是这等无耻小人?’
不戒哈哈一笑:‘你不是无耻小人?你答允拜我女儿为师,怎地赖了?’
田伯光::‘你女儿?’
不戒:‘在那酒楼之上,你跟那华派的小伙子打赌,说道输了便拜我女儿为师,难道那是假的?我上恒山去跟我女儿相认,她一五一十,从头至尾地都跟我说了。’
田伯光:‘原来如此。那个小尼姑是你大和尚的女儿,那倒奇了。’
不戒:‘有什么奇怪了?’
田伯光:我自然说不出。”
令狐冲:“这件事本来颇为奇怪。人家是生了儿女再做和尚,不戒大师却是做了和尚再生女儿,他法名叫做不戒,便是什么清规戒律都不遵守之意。”
田伯光:“是。‘打赌之事,乃是戏言,又如何当得真?这场打赌是我输了,那不错,我再也不去骚扰那位小师太,也就是了。’
不戒:‘那不行。你说过要拜师,一定得拜师。你非拜我女儿为师不可。我可不能生了个女儿,却让人欺侮。我一路上找你,功夫花得着实不小。你这小子滑溜得紧,你如不再干这采花的勾当,要捉到你可还真不容易。’
田伯光:我见他纠缠不清,当下一个‘倒踩三叠云’,从窗口中跳了出去。在下自以为轻功了得,太师父定然追赶不上,不料只听得背后脚步声响,太师父直追了下来。‘大和尚,刚才你没杀我,我此刻也不杀你。你再追来,我可要不客气了。’
不戒哈哈笑:‘你怎生不客气?’
我拔刀转身,向他砍了过去。但太师父的武功也真高强,他以一双肉掌和我拆招,封得我的快刀没法递进招去,拆到四十招后,一把抓住我后颈,跟着又将我单刀夺了下来,
不戒::‘服了没有?’
田伯光:‘服了,你杀了我吧!’
不戒:‘我杀了你有什么用?又救不活我女儿了?’
田伯光:‘小师太死了吗?’
不戒:‘这时候还没死,可也就差不多了。我在恒山见到她,她瘦得皮包骨头似的,见到我就哭,我慢慢问明白了她的事,原来都是给你害的。’
田伯光:‘你要杀便杀,田伯光生平光明磊落,不打谎语。我本想对你的小姐无礼,可是她给华山派的令狐冲救了,田某可没侵犯到你小姐,她仍是一位冰清玉洁的姑娘,不,是冰清玉洁的尼姑师太。’
不戒:‘你奶奶的,冰清玉洁有什么用?我闺女生了相思病啦,倘若令狐冲不娶她,她便活不了。但我一提到这件事,我闺女便骂我,说什么出家人不可动凡心,否则菩萨要责怪,死后打入十八层地狱。’‘臭小子,都是你搞出来的事。那日若不是你对我女儿非礼,令狐冲便不会出手相救,我女儿就不致瘦成这个样子。’
田伯光:‘那倒不然。小师太美若天仙,当日我就算不对她无礼,令狐冲也必定会另借因头,上前去勾勾搭搭。’”
令狐冲:“田兄,你这几句话可未免过分了。”
田伯光笑道:“对不起,这可得罪了。当时情势危急,我若不这么说,太师父决计不会放我。
不戒:‘臭小子,你自己想想,你一生做过多少坏事?要不是你非礼我女儿,老子早就将你脑袋捏扁了。’
令狐冲:“你对他女儿无礼,他反而高兴?”
田伯光:“那也不是高兴,他赞我有眼光。”令狐冲不禁莞尔。
田伯光:“太师父左手将我提在半空,右手打了我十七八个耳光,我给他打得晕了过去。
他将我浸入小河之中,浸醒了我,
不戒:‘我限你一个月之内,去请令狐冲到恒山来见我女儿,就算一时不能娶她,让他们说说情话,也是好的,我女儿的一条性命就可保得下来。师父有难,你做徒弟的怎可不救?’
田伯光:他点了我几处穴道,说是死穴,又逼我服了一剂毒药,说道倘若一个月之内邀得你去见小师太,便给解药,否则剧毒发作,无药可救。”
令狐冲这才恍然,当日田伯光到华山来邀自己下山,满腹难言之隐,什么都不肯明说,怎料到其间竟有这许多过节。 田伯光:“我到华山来邀你大驾,却给你打得一败涂地,只道这番再也性命难保,不料太师父放心不下,亲自带同小师太上华山找你,又给了我解药。我听你的劝,从此不再做采花奸淫的勾当。不过田伯光天生好色,女人是少不了的,反正身边金银有的是,要找荡妇淫娃、娼妓歌女,丝毫不是难事。半个月前,太师父又找到了我,说你做了恒山派掌门,却给人家背后讥笑,江湖上的名声不大好听,他老人家爱屋及乌,爱女及婿……”
令狐冲:“田兄,这等无聊的话,以后可再也不能出口。”
田伯光:“是,是。我只不过转述太师父的话而已。他说他老人家要投入恒山派,叫我跟着一起来,第一步他要代女收徒。我不肯答应,他老人家挥拳就打,我打是打不过,逃又逃不了,只好拜师。”说到这里,愁眉苦脸,神色甚是难看。
令狐冲:“就算拜师,也不一定须做和尚。少林派不也有许多俗家弟子?”
田伯光:“太师父是另有道理的。
不戒:‘你这人太也好色,入了恒山派,师伯师叔们都是美貌尼姑,那可大大不妥。须得斩草除根,方为上策。’
不戒将田伯光点倒,拉下他裤子,提起刀来,就这么喀的一下,将他那话儿斩去了半截。”令狐冲一惊,摇了摇头,虽觉此事甚惨,但想田伯光一生所害的良家妇女太多,那也是应得之报。
田伯光:“当时我便晕了过去。待得醒转,太师父已给我敷上了金创药,包好伤口,命我养了几日伤。跟着便逼我剃度,做了和尚,给我取个法名,叫做‘不可不戒’。
不戒:"我已斩了你那话儿,你已干不得采花坏事,本来也不用做和尚。我叫你做和尚,取个‘不可不戒’的法名,以便众所周知,那是为了恒山派的名声。本来嘛,做和尚的人,跟尼姑们混在一起,大大不妥,但打明招牌‘不可不戒’,就不要紧了。”
令狐冲:“你太师父倒挺细心,想得周到。”
田伯光:“太师父说:为了宝贝女儿,只好用尽心思,要救她一命。太师父要我向你说明此事,又要我请你别责怪我师父。”
令狐冲:“我为什么要责怪你师父?全没这回子事。”
田伯光:“太师父说:每次见到我师父,她总更加瘦了一些,脸色也越来越坏,问起她时,她总是流泪,一句话不说。太师父说:定是你欺侮了她。”
令狐冲:“没有啊!我从来没重言重语说过你师父一句。再说,她什么都好,我怎会责骂她?”
田伯光:“就是你从来没骂过她一句,因此我师父要哭了。”
令狐冲:“这个我可不明白了。”
田伯光:“太师父为了这件事,又狠狠打了我一顿。”
令狐冲搔了搔头,心想这不戒大师之胡缠瞎搅,与桃谷六仙实有异曲同工之妙。田伯光:“太师父说:他当年和太师母做了夫妻后,时时吵嘴,越骂得凶,越是恩爱。你不骂我师父,就是不想娶她为妻。”
令狐冲:“这个……你师父是出家人,我可从来没想过这件事。”
田伯光:“我也这样说,太师父大大生气,便打了我一顿。他说:我太师母本来是尼姑,他为了要娶她,才做和尚。如果出家人不能做夫妻,世上怎会有我师父这人?如果世上没我师父,又怎会有我?”
令狐冲忍不住好笑,心想你比仪琳小师妹年纪大得多,两桩事怎能拉扯在一起?
田伯光:“太师父还说:如果你不是想娶我师父,干吗要做恒山派掌门?他说:恒山派尼姑虽多,可没一个比我师父更貌美的,人人差得远了!你不是为我师父,却又为了哪一个尼姑?”
令狐冲心想:“不戒大师当年为要娶一个尼姑为妻,才做和尚,他只道普天下人个个和他一般心肠。这句话如传了出去,岂不糟糕之至?”
不戒:我女儿是不是世上最美貌的女子。
田伯光:‘就算不是最美,那也是美得很了。’
他一拳打落了我两枚牙齿,大发脾气,不戒:‘为什么不是最美?如果我女儿不美,你当日为什么意图对她非礼?令狐冲这小子为什么舍命救她?’
田伯光:‘最美,最美。太师父你老人家生下来的姑娘,岂有不是天下最美貌之理?’
他听了这话,这才高兴,大赞我眼光高明。”令狐冲:“仪琳小师妹本来相貌甚美,那也难怪不戒大师夸耀。”
田伯光:“你也说我师父相貌甚美,那就好极啦。”
令狐冲:“为什么那就好极啦?”
田伯光:“太师父交了一件好差使给我,说道着落在我身上,要我设法叫你……叫你……”
令狐冲:“叫我什么?”
田伯光笑道:“叫你做我的师公。”
令狐冲:“田兄,不戒大师爱女之心,无微不至。然而这桩事情,你也明知是办不到的。”
田伯光:“是啊。我说那可难得很,说你曾为了神教的任大小姐,率众攻打少林寺。‘任大小姐的相貌虽及不上我师父的一成,可是令狐公子和她有缘,已给她迷上了,旁人那也没法可施。’令狐公子,在太师父面前,我不得不这么说,以便保得几枚牙齿来吃东西,你可别见怪。”
令狐冲:“我自然明白。”
田伯光:“我太师父说:这件事他也知道,他说那很好办,想个法子将任大小姐杀了,不让你知道,那就成了。我忙说不可,倘若害死了任大小姐,令狐公子一定自杀。
不戒:‘这也说得是。令狐冲这小子死了,我女儿要守活寡,岂不倒霉?这样吧,你去跟令狐冲这小子说,我女儿嫁给他做二房,也无不可。’
田伯光:‘太师父,你老人家的堂堂千金,岂可如此委屈?’
不戒:‘你不知道,我这个姑娘如嫁不成令狐冲,早晚便死,定然活不久长。’
田伯光:太师父说到这里,突然流下泪来。唉,这是父女天性,真情流露,可不是假的。”
两人面面相对,都感尴尬。
田伯光:“令狐公子,太师父对我的吩咐我都对你说了。我知道这其中颇有难处,尤其你是恒山派掌门,更加犯忌。不过我劝你对我师父多说几句好话,让她高兴高兴,将来再瞧着办吧。”
令狐冲:“是了。”
想起这些日来每次见到仪琳,确是见她日渐瘦损,却原来是为相思所苦。此刻听田伯光说到往事,仪琳对自己的一番柔情,蓦地里涌上心头。
吴(天德) 将军(令狐冲) (第23章)
I令狐冲/仪琳/仪和/一人女尼女弟子(轻柔的声音)仪琳:“这人喝醉了,怪可怜的,让他歇一歇,咱们再走不迟。”
令狐冲寻思:“仪琳小师妹心地真好。”
仪和:“这人故意在此捣乱,并非安着好心!”“让开!”伸掌往令狐冲左肩拨去。
令狐冲叫道:“啊哟,乖乖不得了!”跌跌撞撞地向上走了几步。这几步一走,局势更加尴尬,他身子塞在窄窄的山道之中,后面来人除非从他头顶飞跃而过,否则再也没法超越。
仪和喝道:“让开了!”
令狐冲:“是,是!”又走上几步。突然大声叫:“喂,上面埋伏的朋友们留神了,你们要等的人正上来啦。你们这一杀出来,那可谁也逃不了啦!”仪和等一听,当即退回。
女尼:“此处地势奇险,倘若敌人在此埋伏袭击,可难以抵挡。”
仪和:“倘若有人埋伏,他怎会叫了出来?这是虚者实之,实者虚之,上面定然没人。咱们如显得畏缩,可让敌人笑话了。”
女尼:“是啊!咱二人在前开路,师妹们在后跟来。”二人长剑出鞘,又奔到了令狐冲身后。
令狐冲不住大声喘气:“这道山坡可当真陡得紧,唉,老人家年纪大了,走不动啦。”
仪和喝道:“喂,你让在一旁,给我们先走行不行?”
令狐冲:“出家人火气别这么大,走得快是到,走得慢也是到。咳咳,唉,去鬼门关嘛,还是走得慢些的好。”
女尼:“你不是绕弯子骂人吗?”呼的一剑,从仪和身侧刺出,指向令狐冲背心。她只是想将令狐冲吓得让开,这一剑将刺到他身子,便即凝力不发。
令狐冲见剑尖指着自己胸口,大声喝道:“喂!你……你……你这是干什么来了?我是朝廷命官,你竟敢如此无礼。来人哪,将这女尼拿了下来!”几名年轻女弟子忍不住笑出声来,此人在这荒山野岭之上,还在硬摆官架子,实是滑稽之至。
女尼笑道:“军爷,咱们有要紧事,心急赶路,劳你驾往旁边让一让。”
令狐冲道:“什么军爷不军爷?我是堂堂参将,你该当叫我将军,才合道理。”
仪和:“将军大人,请你让道!”令狐冲哈哈一笑,挺胸凸肚,神气十足,突然间脚下一滑,摔跌下来。
女尼:“小心!”便有二人拉住了他手臂。
令狐冲又滑了一下,这才站定,骂道:“他奶奶……地下这样滑。地方官全是饭桶,也不差些民夫,将山道给好好修一修。”他这么两滑一跌,身子已缩在山壁微陷的凹处,恒山女弟子展开轻功,一一从他身旁掠过。
女尼:“地方官该得派辆八人大轿,把将军大人抬过岭去,才是道理。”
仪和:“将军是骑马不坐轿的。”
女尼:“这位将军与众不同,骑马只怕会摔跌下来。”
令狐冲怒道:“胡说八道!我骑马几时摔跌过?上个月那该死的畜生作老虎跳,我才从马背上滑了一滑,摔伤了膀子,那也算不得什么。”众女弟子一阵大笑,如风般上坡。令狐冲眼见一个苗条身子一晃,正是仪琳,便跟在她身后。这一来,可又将后面众弟子阻住了去路。幸好他虽脚步沉重,气喘吁吁,三步两滑,又爬又跌,走得倒也快捷。
仪和:“你这位将军大人真是……咳,一天也不知要摔多少跤!”
仪琳:“师姊,你别催将军了。他心里一急,别真的摔了下去。这山坡陡得紧,摔下去可不是玩的。”令狐冲见到她一双大眼,清澄明澈,犹如两泓清泉,一张俏脸在月光下秀丽绝俗,更没半分人间烟火气,想起那日为了逃避青城派的追击,她在衡山城中将自己抱出来,自己也曾这般怔怔地凝视过她,突然间心底升起一股柔情,令狐冲心想:“这高坡之上,伏得有强仇大敌想要害她。我便性命不在,也要保护她平安周全。”
仪琳:“师姊,这位将军倘若摔跌,你可得快拉住他。”
女尼笑道:“他这么重,我怎拉得住?”
本来恒山派戒律甚严,这些女弟子轻易不与外人说笑,但令狐冲大装小丑模样,不住逗她们的乐子,众女弟子年轻喜事,四周又并无长辈,黑夜赶路,说几句无伤大雅的笑话,亦有振奋精神之效。令狐冲怒道:“你们这些女孩子说话便不知轻重。我堂堂将军,想当年在战场上破阵杀贼,那般威风凛凛、杀气腾腾的模样,你们要是瞧见了,嘿嘿,还有不佩服得五体投地的?这区区山路,压根儿就没瞧在我眼里,怎会摔跤?当真信口开河……啊哟,不好!”脚下似乎踏到一块小石子,身子便俯跌下去。他伸出双手,在空中乱挥乱抓。在他身后的几名女弟子都尖声叫了出来。仪琳急忙回身,伸手去拉。令狐冲凑手过去,握住了她手。仪琳运劲一提,令狐冲左手在地下连撑,这才站定,神情狼狈不堪。他身后的几名女弟子忍不住咭咭咯咯地嘻笑。
令狐冲道:“我这皮靴走山路太过笨重,倘若穿了你们的麻鞋,那就包管不会摔跤。再说,我只不过滑了一滑,又不是摔跤,有什么好笑?”
仪和:“是啊,将军穿了马靴,走山道确是不大方便。”
令狐冲:“虽然不便,可威风得紧,要是像你们老百姓那样,脚上穿双麻鞋草鞋,可又太不体面了。”众女弟子听他死要面子,又都笑了起来。这时后面几拨人已络绎到了山脚下,走在最先的将到坡顶。
令狐冲大声嚷道:“这一带所在,偷鸡摸狗的小贼最多,冷不防地便打人闷棍,抢人钱财。你们出家人身边虽没多大油水,可是辛辛苦苦化缘得来的银子,却也小心别让人给抢了去。”
女尼:“有咱们大将军在此,谅来小毛贼也不敢前来太岁头上动土。”
令狐冲:“喂,喂,小心了,我好像瞧见上面有人探头探脑。”
仪和:“你这位将军当真啰唆,难道咱们还怕了几个小毛贼不成?”
女尼:“哎唷!”“贼子放暗器,小心了!”叫声未歇,又有一人滚跌下来。
仪和:“大家伏低!小心暗器!”当下众人都伏低了身子。
令狐冲:“大胆毛贼,你们不知本将军在此么?”
仪琳:“快伏低了!”在前的女弟子掏出暗器,袖箭、铁菩提纷纷向上射去。但上面敌人隐伏石后,一个也瞧不见,暗器尽数落空。
II令狐冲/仪琳/汉子/仪和/定静师太令狐冲:“这些小毛贼太不成话,让道,让道!本将军要上去捉拿毛贼了。”
仪琳:“去不得!他们不是毛贼,都是武功很好的人,你一上去,他们便要杀了你。”
令狐冲叫道:“青天白日之下……”“这些小毛贼拦路打劫,欺侮女流之辈,哼哼,难道不怕王法么?”
仪琳:“我们不是寻常的女流之辈,敌人也不是拦路打劫的小毛贼……”令狐冲大踏步上前,从一众女弟子身旁硬挤过去。众女弟子只得贴紧石壁,让他擦身而过。
令狐冲伸手去拔腰刀,拔了好一会,假装拔不出来,骂道:“他奶奶的,这刀子硬是捣乱,要紧关头却生了锈。将军刀锈,怎生拿贼?”“反了,反了!大胆毛贼,不见本将军在此吗?”斜身闪在恒山一众女弟子身前。那汉子一怔,此时天色渐明,见他服色打扮确是朝廷命官模样,当下凝枪不发,枪尖指住他胸口,
汉子喝道:“你是谁?刚才在下面大呼小叫,便是你这狗官么?”
令狐冲:“你奶奶的,你叫我狗官?你才是狗贼!你们在这里拦路打劫,本将军到此,你们还不逃之夭夭,当真无法无天!本将军拿住了你们,送到县衙门去,每人打五十大板,打得你们屁股开花,鲜血淋漓,每人大叫我的妈啊!”
汉子:“快滚你妈的臭鸭蛋!再啰唆不清,老子在你这狗官身上戳三个透明窟窿。”令狐冲见定静师太一时尚无败象,而魔教教众也不再向下发射暗器、投掷大石,
令狐冲大声喝道:“大胆毛贼,快跪下叩头,本将军看在你们家有八十岁老娘,或者还可从轻发落,否则的话,哼哼,将你们的狗头一个个砍将下来……”
仪和想:“这人是个疯子。”走上一步,挺剑相护,如敌人发枪刺他,便出剑招架。
令狐冲:“你奶奶的,临急上阵,这柄祖传的宝刀偏偏生了锈。哼,我这宝刀只消不生锈哪,你毛贼便有十个脑袋也都砍了下来。”
汉子呵呵大笑:“去你妈的!”横枪向令狐冲腰里砸来。
令狐冲:“啊哟!”身子向前直扑,摔了下去。
仪和叫道:“小心!”令狐冲摔跌之时,腰刀递出,刀鞘头正好点中那使枪汉子腰眼。那汉子哼也不哼,便已软倒。
令狐冲啪的一声,摔倒在地,挣扎着爬起:“啊哈,你也摔了跤,大家扯个直,二一添作五,老子不算输,咱们再来打过。”仪和一把抓起那汉子,向后摔出,心想有了一名俘虏在手,事情便易办了些。魔教中三人冲将过来,意图救人。
令狐冲:“啊哈,乖乖不得了,小小毛贼真要拒捕。”提起腰刀,指东打西,使的全然不成章法。令狐冲转过身来,见坡顶打斗已停,恒山派众弟子一小半已然上坡,正和魔教众人对峙而立,其余弟子正自迅速上来。
令狐冲:“小小毛贼,见到本将军在此,还不快快跪下投降,真正奇哉怪也!”手舞刀鞘,大叫一声,向魔教人丛中冲了进去。魔教教众登时刀枪交加。
令狐冲:“厉害,厉害!好凶狠的毛贼!”已从人丛中奔了出来。他脚步沉重,奔跑时拖泥带水,一不小心,砰地摔了一跤,刀鞘弹起,击上自己额头,登时晕去。但他在魔教人丛中一入一出,又已戳倒了五人。双方见他如此,无不惊得呆了。令狐冲悠悠醒转:“好痛!”摸了摸额头肿起的一个硬块,奇道:“咦,那些毛贼呢?都到哪里去啦?”仪和:“你这位将军当真希奇古怪,刚才幸亏你冲入敌阵,胡打一通,那些小毛贼居然给你吓退了。”
令狐冲哈哈大笑:“妙极,妙极!大将军出马,果然威风八面,与众不同。小毛贼望风披靡,哎唷……”伸手一摸额头,登时苦起了脸。
仪和:“将军,你可砸伤了吗?咱们有伤药。”
令狐冲:“没伤,没伤!大丈夫马革里尸,也是闲事……”
仪和笑道:“只怕是马革裹尸吧,什么叫马革里尸?”
令狐冲:“我们北方人,就读马革里尸,你们南方人读法有些不同。”
仪和笑道:“我们可也是北方人。”魔教领头的汉子眼见片刻间己方一人身亡,更有十一人为这疯疯癫癫的军官戳倒。适才见他冲入阵来,自己接连出招要想拿他,都反而险些给他刀鞘戳中,刀鞘鞘尖所指处虽非穴道所在,但来势凌厉,方位古怪,生平从所未见,此人武功之高,委实深不可测。又见己方给戳倒的人之中,五人已遭恒山派擒住,今日无论如何讨不了好去,
汉子:“定静师太,你们中了暗器的弟子,要不要解药?”
定静师太见己方中了暗器的几名弟子昏迷不醒,伤处流出的都是黑血,知暗器淬有剧毒,
定静师太:“拿解药来换人!”那人点了点头,低语数句。一名教众拿了一个瓷瓶,走到定静师太身前,微微躬身。
定静师太:“解药倘若有效,自当放入。”
汉子:“好,恒山定静师太,当非食言之人。”将手一挥。众人抬起伤者和死者尸体,齐从西侧山道下坡,顷刻之间,走得一个不剩。定静师太将解药交给了身旁弟子,嘱她们救治中了暗器的同门,走到令狐冲身前,躬身施礼
定静师太:“恒山老尼定静,不敢请问少侠高姓大名。”
令狐冲心中一凛:“这位恒山派前辈果然眼光厉害,瞧出了我年纪不大,又是个冒牌将军。”当下躬身抱拳,恭恭敬敬地还礼,说道:“老师太请了。本将军姓吴,官名天德,天恩浩荡之天,道德文章之德,官拜泉州参将之职,这就去上任也!”
定静师太料他不愿以真面目示人,未必真是将军,但见他礼数周到,心有好感,说道:“今日我恒山派遭逢大难,得蒙将军援手相救,大恩大德,不知如何报答才是。将军武功深湛,贫尼却瞧不出将军的师承门派,确实佩服。”
令狐冲哈哈大笑:“老师太夸奖,不过老实说,我的武功倒的确有两下子,上打雪花盖顶,下打老树盘根,中打黑虎偷心……哎唷,哎唷!”一面说,一面手舞足蹈,一拳打出,似乎用力过度,自己弄痛了关节,偷眼看仪琳时,见她吃了一惊,颇有关切之意,(令狐冲)心想:“这位小师妹良心真好,倘若知道是我,不知她心中有何想法?”
定静师太:“将军既真人不露相,贫尼只有朝夕以清香一炷,祷祝将军福体康健,万事如意了。”
令狐冲:“多谢,多谢。请你求求菩萨,保佑我升官发财。小将也祝老师太和众位小师太一路顺风,逢凶化吉,万事顺利。哈哈,哈哈!”
大笑声中,向定静师太一躬到地,扬长而去。他虽狂妄做作,但久在五岳剑派,对这位恒山派前辈却也不敢缺了礼数。
第十八章 向问天I 令狐冲/魔教首領/道士/向问天/青城弟子令狐冲不知这老者姓名来历,不知何以有这许多武林中人要跟他为难,更不知他是正是邪,只是钦佩他这般旁若无人的豪气,此时江湖各路武人正都要与自己为敌,不知不觉间起了一番同病相怜、惺惺相惜之意,便大踏步上前,令狐冲走入凉亭,向他一揖,便坐了下来。令狐冲:“前辈请了,你独酌无伴,未免寂寞,我来陪你喝酒。”那老者转过头来,两道冷电似的目光向令狐冲一扫,见他不持兵刃,脸有病容,是个素不相识的少年,脸上微现诧色,哼了一声,也不回答。令狐冲:“请!”咕的一声,将酒喝干了,那酒极烈,入口有如刀割,便似无数火炭般流入腹中,令狐冲:“好酒!”魔教首領:“小子,快快出来!咱们要跟向问天拚命,别在这里碍手碍脚。”令狐冲:“我自和向老前辈喝酒,碍你什么事了?” “好酒!”魔教首領:“小子走开,别在这里枉送了性命。咱们奉东方教主之命,擒拿叛徒向问天。旁人若来滋扰干挠,叫他死得惨不堪言。”令狐冲向话声来处瞧去,见说话的是个脸如金纸的瘦小汉子,身穿黑衣,腰系黄带。令狐冲蓦地想起,那日在衡山城外见到魔教长老曲洋,他便身穿这样的黑衣,依稀记得腰间所系也是黄带。那瘦子说奉了东方教主之命追拿叛徒,那么这些人都是魔教教众了,莫非这瘦子也是魔教长老?令狐冲:“好酒!” “向老前辈,在下喝了你三杯酒,多谢,多谢!”魔教首領:“这小子是华山派弃徒令狐冲。”。青城弟子:“令狐冲,你师父说你和妖邪为伍,果然不错。这向问天双手染满了英雄侠士的鲜血,你跟他在一起干什么?再不给我快滚,大伙儿把你一起斩成了肉酱。”令狐冲:“这位是泰山派的师叔么?在下跟这位向前辈素不相识,只是见你们几百人围住了他一个儿,那算什么样子?五岳剑派几时又跟魔教联手了?正邪双方一起来对付向前辈一人,岂不令天下英雄耻笑?”道士:“我们几时跟魔教联手了?魔教追拿他们教下叛徒,我们却是为命丧在这恶贼手下的朋友们复仇。各干各的,毫无关连!”令狐冲:“好好好,只须你们单打独斗,我便坐着喝酒看热闹。”道士::“你是什么东西?大伙儿先将这小子毙了,再找姓向的算账。”令狐冲:“要毙我令狐冲一人,又怎用得着大伙儿动手?请前辈上来便是。”魔教首領:“姓向的,快跟我们去见教主,请他老人家发落,未必便无生路。你也是本教的英雄,难道大家真要斗个血肉横飞,好叫旁人笑话么?”向问天嘿的一声,举杯喝了一口酒,却发出呛啷一声响。令狐冲见他双手之间竟系着一根铁链,大为惊诧对他同情之心更盛:“原来他是从囚牢中逃出来的,连手上的束缚也尚未去掉。” “这人已无抗御之能,我便助他抵挡一会,糊里糊涂地在这里送了性命便是。”当即站起,双手在腰间一叉,令狐冲:“这位向前辈手上系着铁链,怎能跟你们动手?我喝了他老人家三杯好酒,说不得,只好助他抵御强敌。谁要动姓向的,非得先杀了令狐冲不可。”向问天见令狐冲疯疯癫癫,毫没来由地强自出头,不由得大为诧异,低声道:“小子,你为什么要帮我?”令狐冲:“路见不平,拔刀相助。”向问天:“你的刀呢?”令狐冲:“在下使剑,就可惜没剑。”向问天:“你剑法怎样?你是华山派的,剑法恐怕也不怎么高明。”令狐冲:“原本不怎么高明,加之在下身受重伤,内力全失,更糟糕之至。”向问天:“你这人莫名其妙。好,我去给你弄把剑来。”只见白影一晃,他已向群豪冲了过去。向问天斜刺穿出,向那泰山派的道士欺近。那道士挺剑刺出,向问天身形一晃,闪到了他背后,左肘反撞,噗的一声,撞中了那道士后心,双手轻挥,已将他手中长剑卷在铁链之中,右足一点,跃回凉亭。这几下兔起鹘落,迅捷无比,正派群豪待要阻截,哪里还来得及?泰山派那道人晃了几下,软软地瘫倒,口中鲜血不住涌出。魔教人丛大叫:“向右使好俊的身手。”向问天微微一笑,举起双手向魔教诸人一抱拳,答谢彩声,手上铁链呛啷啷直响。他一甩手,那剑嗒的一声,插入了板桌,向问天:“拿去使吧!”令狐冲心道:“这人睥睨群豪,果然身有惊人艺业。”却说道:“向前辈武功如此了得,又何必晚辈再来出丑。” “告辞了。”向问天尚未回答,只见剑光闪烁,三柄长剑指向凉亭,却是青城派中等三名弟子攻了过来。三人三剑都是指向令狐冲,一剑指住他背心,两剑指住他后腰,相距均不到一尺。青城弟子:“令狐冲,给我跪下!”这一声喝过,长剑挺前,已刺到了令狐冲肌肤。令狐冲:“令狐冲堂堂男子,今日虽无幸理,却也不甘死在你青城派这些卑鄙之徒的剑下。”此刻自身已在三剑笼罩之下,只须一转身,那便一剑插入胸膛,二剑插入小腹,令狐冲哈哈一笑:“跪下便跪下!”右膝微屈,右手已拔起桌上长剑,回手一挥,青城派弟子三只手掌齐腕而断,连着三柄长剑一齐落地。青城派弟子脸上立无血色,真难相信世上居然会有此事,惶然失措片刻,这才向后跃开。其中一名青城弟子只十七八岁,痛得大声号哭。令狐冲:“兄弟,是你先要杀我!”向问天:“好剑法!”“剑上无劲,内力太差!”令狐冲:“岂但内力太差,简直毫无内力。”II 众人/向问天/令狐冲/姓何的救了令狐冲性命的正是那魔教高手向问天。他受魔教和正教双方围攻追击,势穷力竭之时,突然有这样一个天不怕、地不怕的少年出来打抱不平,助他击退劲敌,自然大生知己之感。他一见令狐冲退敌的手段,便知这少年剑法极高,内力却极差,当此强敌环攻,凶险殊甚,是以一面和敌人周旋,却时时留心令狐冲的战况,眼见他受击飞出,当即飞出铁链,卷了他狂奔。向问天这一展开轻功,当真疾逾奔马,瞬息间便已在数十丈外。后面数十人飞步赶来,只听得数十人(众人)大声呼叫:“向问天逃了,向问天逃了!”向问天心头盘算:“这少年跟我素不相识,居然肯为我卖命,这样的朋友,天下到哪里找去?这些狗崽子阴魂不散,怎生摆脱他们才好?”奔出十余里后,又来到大路,忽有三匹快马从身旁掠过,向问天提气疾冲,追到马匹身后,纵身跃在半空,飞脚将马上乘客踢落,跟着便落上马背。他将令狐冲横放在马鞍桥上,铁链横挥,将另外两匹马上的乘客也都击了下来。向问天铁链挥出,卷住了缰绳,这铁链在他手中挥洒自如,倒似是一条极长的手臂一般。令狐冲见他滥杀无辜,不禁暗暗叹息。向问天抢得三马:“小兄弟,那些狗崽子追咱们不上了。”令狐冲:“今日追不上,明日又追上了。”向问天骂道:“他奶奶的,追他个屁!咱两人将他们一个个杀得干干净净。”向问天轮流乘坐三马,在大路上奔驰一阵,转入了一条山道,渐行渐高,到后来马匹已不能行。向问天道:“你饿不饿?”令狐冲:“嗯,你有干粮么?”向问天:“没干粮,喝马血!”跳下马来,右手五指在马颈中一抓,登时穿了一洞,血如泉涌。向问天凑口过去,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马血,向问天:“你喝!”令狐冲见到这等情景,甚是骇异。向问天:“不喝马血,怎有力气再战?”令狐冲:“还要再打?”向问天:“你怕了吗?”令狐冲哈哈一笑:“你说我怕不怕?”就口马颈,只觉马血冲向喉头,当即咽了下去。马血初入口时血腥刺鼻,但喝得几口,也已不觉如何难闻,令狐冲连喝了十几大口,直至腹中饱胀,这才离嘴。向问天跟着凑口上去喝血,喝不多时,那马支持不住,长声悲嘶,软倒在地。向问天跟着又将第二匹马踢下山涧,转过身来,呼的一掌,将第三匹马的后腿硬生生切了下来,随即又切了那马的另一条后腿。那马嘶叫得震天价响,中了向问天一腿后堕入山涧,兀自嘶声不绝。向问天道:“你拿一条腿!慢慢地吃,可作十日之粮。”令狐冲这才醒悟,原来他割切马腿是作粮食之用,当下依言取了一条马腿。只见向问天提了马腿径向山岭上行去,便跟在后面。向问天放慢脚步,缓缓而行。令狐冲内力全失,行不到半里,已远远落后,向问天只得停步等待。又行里许,令狐冲再也走不动了,坐在道旁歇足。向问天:“小兄弟,你这人倒也奇怪,内力如此差劲,但身中乐厚这混蛋的两次大阴阳手掌力,居然若无其事,可叫人弄不明白。”令狐冲:“哪里是若无其事了?我五脏六腑早给震得颠三倒四,已不知受了几十样内伤。我自己也在奇怪,怎地这时候居然还不死?只怕随时随刻就会倒了下来,再也爬不起身。”向问天:“既是如此,咱们便多歇一会。”令狐冲本想对他说明,自己命不长久,不必相候自己,致为敌人追上,但转念一想,此人甚是豪迈,决不肯抛下自己独自逃生,倘若说这等话,不免将他看得小了。向问天:“小兄弟,你内力是怎生失去的?”令狐冲微微一笑:“此事说来当真好笑。”当下将自己如何受伤、桃谷六仙如何为自己输气疗伤、后来不戒和尚又如何再在自己体内输入真气等情简略说了。向问天哈哈大笑说道:“这等怪事,我老向今日还是第一次听见。”大笑声中,忽听得远处传来呼喝(众人):“向问天,你逃不掉的,还是乖乖地投降吧。”向问天仍哈哈大笑:“好笑,好笑!这桃谷六仙跟不戒和尚,都是天下一等一的糊涂蛋。”又再笑了三声骂道:“他奶奶的,大批混蛋追来了。”双手一抄,将令狐冲抱在怀中,那只马腿不便再提,任其弃在道旁,便即提气疾奔。这一下发足快跑,令狐冲便如腾云驾雾一般,不多时忽见眼前白茫茫一片,果真是钻入了浓雾,心道:“妙极!这一上山,那数百人便没法一拥而上,只须一个个上来单打独斗,我和这位向先生定能对付得了。”可是后面呼叫声竟越来越近,显然追来之人也都是轻功好手,虽和向问天相较容有不及,但他手中抱了人,奔驰既久,总不免慢了下来。向问天低声道:“别做声。”两个人均贴着山壁而立,片刻之间,便听得脚步声响,有人追近。追来的两人奔跑迅速,浓雾中没见到向问天和令狐冲,直至奔过两人身侧,这才察觉,待要停步转身,向问天双掌推出,既狠且准,那两人哼也没哼,便掉下了山涧,过了一会,才腾腾两下闷响,身子堕地。令狐冲心想:“这两人堕下之时,怎地并不呼叫?是了,他两人中了掌力,尚未堕下,早就已死了。”向问天:“这两个混蛋平日耀武扬威,说什么‘点苍双剑,剑气冲天’,他奶奶的跌入山涧之中,烂个臭气冲天。”令狐冲曾听到过“点苍双剑”的名头,听说他二人剑法着实了得,曾杀过不少黑道的厉害人物,没想到莫名其妙地死在这里,连相貌如何也没见到。向问天:“此去仙愁峡,还有十来里路,一到了峡口,便不怕那些混蛋了。”他脚下越奔越快。却听得脚步声响,又有好几人追了上来。只听得呼的一声响,一枚暗器飞了过来,破空声劲急,显然暗器份量甚重。向问天:“姓何的,你也来蹚这浑水干什么?”浓雾中传来一人(姓何的)声音叫道:“你为祸武林,人人得而诛之,再接我一锥。”只听得呼呼呼呼响声不绝,他口说“一锥”,飞射而来的少说也有七八枚飞锥。令狐冲听了这暗器破空的凄厉声响,心下暗暗发愁:“风太师叔传我的剑法虽可击打任何暗器,但这飞锥上所带劲力如此厉害,我长剑纵然将其击中,但我内力全无,长剑势必给他震断。”只见向问天双腿摆了马步,上身前俯,神情甚是紧张,反不如在凉亭中受群敌围困时那么满不在乎。一枚枚飞锥飞到他身前,便都没了声息,想必都给他收了去。突然响声大盛,不知有多少飞锥同时掷出,令狐冲知道这是“满天花雨”的暗器手法,本来以此手法发射暗器,所用的定是金钱镖、铁莲子等等细小暗器,这飞锥从破空之声中听来,每枚若没斤半,也有一斤,怎能数十枚同时发出?他听到这凌厉的破空之声,自然而然身子往地下一伏,却听得向问天大叫一声:“啊哟!”似是身受重伤。令狐冲大惊:“向先生,你受了伤吗?”向问天:“我……我不成了,你……你……快走……”令狐冲:“咱二人同生共死,令狐冲决不舍你独生!”只听得追敌(众人)大声呼叫:“向问天中了飞锥!”白雾中影影绰绰,十几个人渐渐逼近。便在此时,令狐冲猛觉一股劲风从身右掠过,向问天哈哈大笑,前面十余人纷纷倒地。原来他将数十枚飞锥都接在手中,却假装中锥受伤,令敌人不备,随即也以“满天花雨”手法射了出去。其时浓雾弥天,视界不明;而令狐冲惶急之声出于真诚,对方听了,尽皆深信不疑;再加向问天居然也能以“满天花雨”手法发射如此沉重暗器,大出追者意料之外,是以追在最前的十余人或死或伤,竟没一人幸免。向问天:“不错,小兄弟,你很有义气。”他想令狐冲挺身而出,胡乱打抱不平,还不过是少年人的古怪脾气,可是自己适才假装身受重伤,装得极像,令狐冲竟不肯舍己逃生,决意同生共死,那实是江湖上最可贵的“义气”。过得少时,敌人又渐追近,只听得嗖嗖之声不绝,暗器连续飞至。向问天蹿高伏低地闪避,追者更加迫近,他将令狐冲放下,一声大喝,回身冲入追敌人丛之中,乒乒乓乓几声响,又再奔回,背上已负了一人。他将那人双手用自己手腕上的铁链绕住,负在背上,这才将令狐冲抱起,向问天笑道:“咱们多了块活盾牌。”姓何的大叫:“别放暗器!别放暗器!”可是追敌置之不理,暗器发之不已。那人(姓何的)突然大叫一声:“哎唷!”背心上给暗器打中。向问天背负活盾牌,手抱令狐冲,仍是奔跃迅捷。背上那人(姓何的)大声叱骂:“王崇古,他妈的你不讲义气,明知我……哎哟,是袖箭,你奶奶的,张芙蓉你这骚狐狸,你……你借刀杀人。”只听得噗噗噗之声连响,那人叫骂之声渐低,终于一声不响。向问天笑道:“活盾牌变了死盾牌。”他不须顾忌暗器,提气疾奔,转了两个山坳,向问天:“到了!”吁了一口长气,哈哈大笑,心怀大畅,最后这十里山道委实凶险万分,是否能摆脱追敌,当时实在殊无把握。令狐冲放眼望去,心下微微一惊,眼前一条窄窄的石梁,通向一个万仞深谷,所见到的石梁不过八九尺长,再过去便云封雾锁,不知尽头。向问天低声道:“白雾之中是条铁索,可别随便踏上去。”令狐冲道:“是!”忍不住心惊:“这石梁宽不逾尺,下临深谷,本已危险万状,再换作了铁索,以我眼前功力,绝难渡过。”向问天放开了缠在“死盾牌”手上的铁链,从那人腰间抽出一柄长剑,递给令狐冲,再将“盾牌”竖在身前,静待追敌。III 群豪/向问天/峨嵋道人/令狐冲/魔教长老聚在山峡前的群豪相顾失色,无人再敢上前。向问天:“小兄弟,咱们跟他们耗上了,你坐下歇歇。”群豪:“大胆妖邪,竟敢如此小视天下英雄。”峨嵋道人:“站起来交手。”向问天:“姓向的惹了你们峨嵋派什么事了?”峨嵋道人:“邪魔外道为害江湖,我辈修真之士伸张正义,除妖灭魔,责无旁贷。”向问天:“好一个除妖灭魔,责无旁贷!你们身后这许多人中,有一半是魔教中人,怎地不去除妖灭魔?”峨嵋道人:“先诛首恶!”向问天:“原来如此,不错,不错!”突然一声大喝,身子纵起,铁链如深渊腾蛟,疾向四人横扫而至。这一下奇袭来得突兀之至,总算四名道人皆属峨嵋派好手,仓促中三道长剑下竖,挡在腰间,站在最右的第四名道士长剑刺出,指向向问天咽喉。只听得啪的一声响,三柄长剑齐为铁链打弯,向问天一侧头,避开了这一剑。那道人剑势如风,连环三剑,逼得向问天无法缓手。其余三名道人退了开去,换了剑又再来斗。四道剑势相互配合,宛似一个小小的剑阵。四柄长剑夭矫飞舞,忽分忽合。令狐冲瞧得一会,见向问天挥舞铁链时必须双手齐动,远不及单手运使的灵便,时刻一长,难免落败,从向问天右侧踏上,长剑刺出,疾取一道的胁下。这一剑出招的方位古怪之极,那道士万难避开,噗的一声,胁下已然中剑。令狐冲在凉亭中以“独孤九剑”连续伤人,四个峨嵋派道士眼见之下,自知剑法决非其敌,但都已瞧出他内力平平。此刻那道士便将内力源源不绝地攻去。别说令狐冲此时内力全失,即在往昔,究竟修为日浅,也非这个已练了三十余年峨嵋内家心法的道人之可比,幸好他体内真气充沛,一时倒也不致受伤,但气血狂翻乱涌,眼前金星飞舞。忽觉背心“大椎穴”上一股热气透入,手上的压力立时一轻,令狐冲精神一振,知已得向问天之助,但随即察觉,向问天竟是将对方攻来的内力导引向下,自手臂传至腰胁,又传至腿脚,随即在地下消失得无影无踪。峨嵋道人大喝一声:“吸星妖法,吸星妖法!”群豪听到“吸星妖法”四字,有不少人立时脸色大变。向问天哈哈一笑:“不错,这是吸星大法,哪一位有兴致的便上来试试。”魔教长老:“难道那任……任……又出来了?咱们回去禀告教主,再行定夺。”魔教人众答应了一声,一齐转身,百余人中登时散去了一半。其余正教中人低声商议了一会,便有人陆陆续续地散去,到得后来,只剩下寥寥十余人。群豪:“向问天,令狐冲,你们竟使用吸星妖法,堕入万劫不复之境,此后武林朋友对付你们两个,更不必计较手段是否正当。这是你们自作自受,事到临头,可别后悔。”向问天笑道:“姓向的做事,几时后悔过了?你们数百人围攻我等二人,难道便是正当手段了?嘿嘿,可笑啊可笑!”脚步声响,那十余人也都走了。向问天低声说道:“这批狗家伙必定去而复回。你伏在我背上。”令狐冲见他神情郑重,当下也不多问,便伏在他背上。向问天弯下腰来,左足慢慢伸落,竟向深谷中走去。令狐冲微微一惊,只见向问天铁链挥出,卷住了山壁旁伸出的一棵树,试了试那树甚是坚牢,吃得住两人身子的分量,这才轻轻向下纵落。两人身悬半空,向问天晃了几下,找到了踏脚之所,当即手腕回力,自相反方向甩去,铁链自树干上滑落。向问天双手在山壁上一按,略行凝定,铁链已卷向脚底一块凸出的大石,两人身子便又下降丈余。如此不住下落,有时山壁光溜溜的既无树木,又无凸出石块,向问天便即行险,身贴山壁,径自向下滑溜,一溜十余丈,越滑越快,但只须稍有可资借力之处,便施展神功,或以掌拍,或以足踏,或挥链勾树,延缓下溜之势。令狐冲身历如此大险,委实惊心动魄,这般滑下深谷,凶险处实不下于适才的激斗,但想这等平生罕历之奇,险固极险,若非遇上向问天这等奇人,只怕百世也是难逢,抬头上望,谷口尽是白云,石梁已成了极细的一条黑影。令狐冲道:“向先生……”向问天伸出手来,按住他嘴,左手食指向上一指。令狐冲随即醒悟,追敌果然去而复来,极目望去,却不见石梁上有何人影。向问天放开了手,将耳贴山壁倾听,过了好一会,才微笑道:“他奶奶的,有的守在上面,有的在四处找寻。”转头瞪着令狐冲说道:“你是名门正派的弟子,姓向的却是旁门妖邪,双方向来便是死敌。你为什么甘愿得罪正教朋友,这般奋不顾身地来救我性命?”令狐冲:“晚辈适逢其会,和先生联手,跟正教魔教双方群豪周旋一场,居然得能不死,实是侥天之幸。向先生说什么救命不救命,当真……咳咳……当真是……”向问天:“当真是胡说八道之至,是不是?”令狐冲:“晚辈可不敢说向先生胡说八道,但若说晚辈有救命之功,却大大的不对了。向问天:“姓向的说过了的话,从不改口。我说你于我有救命之恩,便有救命之恩。”令狐冲笑了笑,便不再辩。向问天:“刚才那些狗娘养的大叫什么‘吸星大法’,吓得一哄而散。你可知‘吸星大法’是什么功夫?他们为什么这等害怕?”令狐冲:“晚辈正要请教。”向问天:“什么晚辈长辈、先生学生的,叫人听了好不耐烦。干干脆脆,你叫我大哥,我叫你兄弟便了。令狐冲:“这个晚辈却是不敢。”向问天怒道:“好,你见我是魔教中人,瞧我不起。你救过我性命,老子这条命在与不在,那是稀松平常之至,你瞧我不起,咱们先来打上一架。”他话声虽低,却怒容满面,显然甚为气恼。令狐冲:“打架倒也不必,而且我是万万不敌,大哥既执意如此,小弟自当从命。”寻思:“这人豪迈洒脱,真是一条好汉子,我本来就喜欢这等人物。”俯身下拜,说道:“大哥在上,受小弟一礼。”向问天:“天下跟向某义结金兰的,就只兄弟你一人,你可要记好了。令狐冲:“小弟受宠若惊之至。”照江湖上惯例,二人结义为兄弟,至少也当撮土为香,立誓他日有福共享,有难同当,但他二人均是放荡不羁之人,经此一战,都觉意气相投,肝胆相照,这些磕头结拜的繁文缛节谁都不加理会,说是兄弟,便是兄弟了。向问天:“可惜这里没好酒,否则咱们一口气喝他妈的几十杯,那才痛快。”令狐冲:“正是,小弟喉头早已馋得发痒,哥哥这一提,可更加不得了。”向问天向上一指:“那些狗崽子还没远去,咱们只好在这谷底熬上几日。兄弟,适才那峨嵋派的牛鼻子以内力攻你,我以内力相助,那牛鼻子的内力便怎样了?”令狐冲:“哥哥似是将那道人的内力都引入了地下。”向问天:“不错,不错!兄弟的悟心真好。我这门功夫,是自己无意中想出来的,武林中无人得知,我给取个名字,叫做‘吸功入地小法’。”令狐冲道:“这名字倒也奇怪。”向问天道:“我这门功夫,和那武林中人人闻之色变的‘吸星大法’相比,真如小巫见大巫,因此只好称为‘小法’。我这功夫只是移花接木、借力打力的小技,将对方的内力导入地下,使之不能为害,于自己可半点也没好处。再者,这功夫只有当对方以内力相攻之时方能使用,却不能拿来攻敌伤人,对方当时但觉内力源源外泄,不免大惊失色,过不多时,便即复元。我料到他们必定去而复回,只因那峨嵋派的牛鼻子功力一复,便知我这‘吸功入地小法’只是个唬人的玩意儿,其实不足为惧。你哥哥素来不喜搞这些骗人的伎俩,因此从来没用过。”令狐冲笑道:“向问天从不骗人,今日为了小弟,却破了戒。”向问天嘿嘿一笑:“从不骗人,却也未必,但如峨嵋派松纹道人这等小角色,你哥哥可还真不屑骗他。要骗人,就得拣件大事,骗得惊天动地,天下皆知。”两人相对大笑,生怕给上面的敌人听见了,虽压低了笑声,却笑得甚为欢畅。
蓝凤凰 (第16章)蓝凤凰/岳不群/桃根仙/桃干仙
忽见一艘小舟张起风帆,迎面驶来。其时吹的正是东风,那小舟的青色布帆上绘着一只白色的人脚,再驶进时,但见帆上人脚纤纤美秀,显是一只女子的素足。小船片刻间便驶到面前,船中隐隐有歌声传出。歌声轻柔,曲意古怪,没一字可辨,但音调浓腻无方,简直不像是歌,既似叹息,又似呻吟。
蓝凤凰:“华山派令狐冲公子可在船上?” “咱们好想见见令狐公子的模样,行不行呢?”声音娇柔宛转,荡人心魄。只见小舟上一个身穿蓝布印白花衫裤女子,站在船头,自胸至膝围一条绣花围裙,色彩灿烂,金碧辉煌,耳上垂一对极大的黄金耳环。约莫廿三四岁年纪,肌肤微黄,双眼极大,黑如点漆,腰中一根彩色腰带为疾风吹而向前,双脚却是赤足。这女子风韵虽也甚佳,但闻其音而见其人,却觉声音之娇美,远过于其容貌了。那女子脸带微笑,瞧她装束,绝非汉家女子。
顷刻之间,华山派坐船顺流而下,和那小舟便要撞上,那小舟一个转折,掉过头来,风帆跟着卸下,便和大船并肩顺流下驶。
岳不群:“这位姑娘,可是云南五仙教蓝教主属下吗?”
蓝凤凰格格一笑:“你倒有眼光,只不过猜对了一半。我是云南五仙教的,却不是蓝教主属下。”
岳不群:“在下岳不群,请教姑娘贵姓,有何见教?”
蓝凤凰:“苗家女子,不懂你抛书袋的说话,你再说一遍。”
岳不群:“请问姑娘,你姓什么?”
蓝凤凰笑道:“你早知道我姓什么了,又来问我。”
岳不群:“在下不知姑娘姓什么,这才请教。”
蓝凤凰:“你这么大年纪啦,胡子也这么长了,明明知道我姓什么,偏偏又要赖。”
岳不群:“姑娘取笑了。”
蓝凤凰笑道:“岳掌门,你姓什么啊?”
岳不群:“姑娘知道在下姓岳,却又明知故问。”岳不群左手示意众人不可多言。
桃根仙:“岳先生在背后摇手,那是什么意思?嗯,岳夫人叫他不可理睬那个女子,岳先生却见那女子既美貌,又风骚,偏偏不听老婆的话,非理睬她不可。”
蓝凤凰笑道:“多谢你啦!你说我既美貌,又风什么的,我们苗家女子,哪有你们汉人的小姐太太们生得好看?”她不懂“风骚”二字中含有污蔑之意,听人赞她美貌,登时容光焕发,十分欢喜,
蓝凤凰:“你知道我姓什么了,为什么却又明知故问?”
桃干仙:“岳先生不听老婆的话,有什么后果?”
桃根仙:“后果必定不妙。”
桃干仙:“岳先生人称‘君子剑’,原来也不是真的君子,早知道人家姓什么了,偏偏明知故问,没话找话,跟人家多对答几句也是好的。”岳不群给桃谷六仙说得甚是尴尬,心想这六人口没遮拦,一众男女弟子听了,算什么样子?可又不能和他们当真,当即向那女子拱了拱手,
岳不群:“便请拜上蓝教主,说道华山岳不群请问他老人家安好。”
那女子睁着一对圆圆的大眼,眼珠骨溜溜地转了几转,满脸诧异之色
蓝凤凰:“你为什么叫我‘老人家’,难道我已经很老了吗?”
岳不群大吃一惊,道:“姑娘……你……你便是五仙教……蓝教主……”他知五仙教是个极为阴毒狠辣的教派,“五仙”云云,只是美称,江湖中人背后提起,都称之为五毒教。百余年前,创教教祖和教中重要人物,都是云贵川湘一带的苗人。
蓝凤凰格格格地笑起来:“我便是蓝凤凰,你不早知道了么?我跟你说,我是五仙教的,可不是蓝教主的属下。五仙教中,除了蓝凤凰自己,又有哪一个不是蓝凤凰的属下?”
桃根仙:“岳先生真笨,人家明明跟他说了,他还是缠夹不清。”
岳不群只知五仙教的教主姓蓝,听她这么说,才知叫做蓝凤凰,瞧她一身花花绿绿的打扮,的确便如是一头凤凰似的。岳不群:“原来是蓝教主亲身驾临,岳某多有失敬,不知蓝教主有何见教?”
蓝凤凰笑道:“我大字不识,教你什么啊?除非你来教我。瞧你这副打扮模样,倒真像是位教书先生,你想教我读书,是不是?我笨得很,你们汉人鬼心眼儿多,我可学不会。”
岳不群心道:“不知她是装傻,还是真的不懂‘见教’二字。瞧她神情,似乎不是装模作样。”便道:“蓝教主,你有什么事?”
蓝凤凰:“令狐冲是你师弟呢,还是你徒弟?”
岳不群:“是在下的弟子。”
蓝凤凰:“嗯,我想瞧瞧他成不成?”
岳不群:“小徒正在病中,神智未曾清醒,大河之上,不便拜见教主。”
蓝凤凰:“拜见?我不是要他拜见我啊,他又不是我五仙教属下,干吗要他拜我?再说,他是人家……嘻嘻……人家的好朋友,他就是要拜我,我也不敢当啊。听说他割了两大碗自己的血,去给老头子的女儿喝,救那姑娘的性命。这样有情有意之人,咱们苗家女子最是佩服,因此我要见见。”
岳不群:“这个……这个……”
蓝凤凰道:“他身上有伤,我是知道的,又割出了这许多血。不用叫他出来了,我自己过来吧。”
岳不群:“不敢劳动教主大驾。”
蓝凤凰格格一笑:“什么大驾小驾?”轻轻一跃,纵身上了华山派坐船的船头。
岳不群见她身法轻盈,却也不见得有如何了不起的武功,当即退后两步,挡住了船舱入口,心下好生为难。
岳不群:“冲儿,蓝教主要见你,快出来见过。”
心想叫令狐冲出来在船头一见,最为妥善。令狐冲大量失血,神智兀自未复,虽听得师父大声呼叫,只轻声答应
令狐冲:“是!是!”身子动了几下,竟坐不起来。
蓝凤凰道:“听说他受伤甚重,怎么出来?河上风大,再受了风寒可不是玩的。我进去瞧瞧他。”
说着走上前几步,岳不群只得身子微侧,蓝凤凰已走进船舱。
蓝凤凰低声叫:“令狐公子,令狐公子!”声音温柔之极,似乎她叫的便是自己,她这一叫,一众男弟子倒有一大半面红过耳,全身微颤。
令狐冲低声:“你……你是谁?”
蓝凤凰柔声说:“我是你好朋友的朋友,所以也是你的朋友。”
令狐冲“嗯”的一声,又闭上了眼睛。
蓝凤凰:“令狐公子,你失血虽多,但不用怕,不会死的。”令狐冲昏昏沉沉,并不答话。蓝凤凰伸手到令狐冲被中,将他的右手拉了出来,搭他脉搏,皱了皱眉头,忽然探头出舱,一声唿哨,呼叫四个穿蓝布染花衣衫苗女走进舱来,都拿着一只竹织盒子。各自卷起衣袖,又卷起裤管,直至膝盖以上。蓝凤凰也慢慢卷起了裤管。华山一众男弟子无不看得目瞪口呆,怦怦心跳。
岳不群:“啊哟,不好!这些邪教女子要施邪术,以色欲引诱我门下弟子。这蓝凤凰的话声已如此淫邪,再施展妖法,众弟子定力不够,必难抵御。”不自禁地手按剑柄,心想这些五仙教教徒倘若解衣露体,施展邪法,说不得只好出剑对付。岳不群连使眼色,命众弟子退到舱外,以免为邪术所惑,这些苗女赤身露体,不知羞耻为何物,自己着邪中毒后丧了性命,也还罢了,怕的是心神被迷,当众出丑,华山派和君子剑声名扫地,可就陷于万劫不复之境了。只见蓝凤凰和四名苗女从竹盒之中取了一只只吸血水蛭出来,只是比寻常水蛭大了一倍有余。将水蛭放在五个人臂上腿上,不多一会,五个人臂腿上爬满了水蛭,总数少说也有一百余条。众人都看得呆了,不知这些人干的是什么古怪玩意。
蓝凤凰微笑道:“岳先生不用怕,咬不着你的。
岳不群:“这些妖女以水蛭吸血,不知是何用意?多半五仙教徒行使邪法,须用自己鲜血。看来这些水蛭一吸饱血,便是她们行法之时。”却见蓝凤凰揭开令狐冲身上的棉被,从自己手臂上拔下一只吸满了八九成鲜血的水蛭,放上令狐冲身上。
岳不群挺剑而立,目不转睛地瞧着蓝凤凰和令狐冲二人。
只见令狐冲身上那吸血水蛭咬住了他。蓝凤凰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,从瓶中挑了些白色粉末,洒在水蛭身上。片刻之间,一百多只水蛭尽已附着在令狐冲身上。蓝凤凰不断挑取药粉,在每只水蛭身上分别洒上少些。说也奇怪,这些水蛭附在苗女身上时越吸血越胀,这时却渐渐缩小。
岳不群心道:“原来她所行的是转血之法,以水蛭为媒介,将她们五人身上的鲜血转入冲儿体内。这些白色粉末不知是何物所制,竟能逼令水蛭倒吐鲜血,当真神奇之极。”他想明白了这一点,缓缓放松了本来紧握着剑柄的手指。船舱中虽仍寂静无声,连桃谷六仙也瞧得惊诧万分,张大了嘴巴,合不拢来。六张嘴巴既然都张大了合不拢,自然也无法议论争辩了。
又过了一会,一条吐干了腹中血液的水蛭掉在船板上,便即僵死。苗女拾了起来,从窗口抛入河中。水蛭一条条投入河中,不到一顿饭时分,水蛭抛尽,令狐冲本来焦黄的脸孔上却微微有了些血色。那一百多条水蛭所吸而转注入令狐冲体内的鲜血,虽不能补足他所失之血,却已令他转危为安。
岳不群想:“这苗家女子以一教之尊,居然不惜以自身鲜血补入冲儿体内。她和冲儿素不相识,决非对他有了情意。她自称是冲儿好朋友的朋友,冲儿几时又结识下这样大有来头的一位朋友?”
蓝凤凰见令狐冲脸色好转,再搭他脉搏,察觉振动加强,心下甚喜,柔声问道
蓝凤凰:“令狐公子,你觉得怎样?”
令狐冲于一切经过虽非全部明白,却也知这女子是在医治自己,但觉精神已好得多
令狐冲:“多谢姑娘,我……我好得多了。”
蓝凤凰:“你瞧我老不老?是不是很老了?”
令狐冲:“谁说你老了?你自然不老。要是你不生气,我就叫你一声妹子啦。”
蓝凤凰:“你真好。怪不得,怪不得,这个不把天下男子瞧在眼里的人,对你也会这样好,所以啦……唉……”
令狐冲笑道:“你倘若真的说我好,干吗不叫我‘令狐大哥’?”
蓝凤凰脸上微微一红叫:“令狐大哥。”
令狐冲笑道:“好妹子,乖妹子!”他生性倜傥,不拘小节,与素以“君子”自命的岳不群大不相同。他神智略醒,便知蓝凤凰喜欢别人道她年轻美貌,听她直言相询,虽眼见她年纪和自己相若,却也张口叫她“妹子”,心想她出力相救自己,该当赞上几句,以资报答。果然蓝凤凰一听之下,十分开心。
岳不群想:“冲儿这家伙浮滑无聊,当真难以救药。平一指说他已不过百日之命,此时连一百天也没有了,一只脚已踏进了棺材,刚清醒得片刻,便和这等淫邪女子胡言调笑。”
蓝凤凰:“大哥,适才这转血之法,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,有些人的血没法转到你身上,那水蛭一咬到血,便即掉下,可转不进去。我们五人都是几百人中挑选出来的,我们身上的血,转给谁都行。大哥,你想吃什么?我去拿些点心给你吃,好不好?”
令狐冲:“点心倒不想吃,只是想喝酒。”
蓝凤凰:“这个容易,我们有自酿的‘五宝花蜜酒’,你倒试试看。”从小舟取过酒来,开了一瓶,登时满船花香酒香。
令狐冲:“好妹子,你这酒嘛,花香太重,盖住了酒味,那是女人家喝的酒。”
蓝凤凰笑道:“花香非重不可,否则有毒蛇的腥味。”
令狐冲:“酒中有毒蛇腥味?”
蓝凤凰:“是啊。我这酒叫作‘五宝花蜜酒’,自然要用‘五宝’了。”
令狐冲:“什么叫‘五宝’?”
蓝凤凰:“五宝是我们教里的五样宝贝,你瞧瞧吧。”说着端过两只空碗,倒转酒瓶,将瓶中的酒倒了出来,只见酒色极清,纯白如泉水,酒中浸着五条小小毒虫,一是青蛇,一是蜈蚣,一是蜘蛛,一是蝎子,另有一只小蟾蜍。
令狐冲吓了一跳:“酒中为什么放这……这种毒虫?”
蓝凤凰呸了一声:“这是五宝,别毒虫……毒虫地乱叫。令狐大哥,你敢不敢喝?”
令狐冲:“这……五宝,我可有些害怕。”蓝凤凰拿起酒碗,喝了一大口,蓝凤凰笑道:“我们苗人的规矩,倘若请朋友喝酒吃肉,朋友不喝不吃,那朋友就不是朋友啦。”令狐冲接过酒碗,咕嘟咕嘟地将一碗酒都喝下肚中,连那五条毒虫也一口吞下。他胆子虽大,却也不敢去咀嚼其味了。蓝凤凰大喜,伸手搂住他头颈,便在他脸颊上亲了两亲,她嘴唇上搽的胭脂在令狐冲脸上印了两个红印,蓝凤凰笑道:“这才是好哥哥呢。”
令狐冲心道:“糟糕,糟糕!我大胆妄为,在师父师娘跟前这般胡闹,非给师父痛骂一场不可。小师妹可又更加瞧我不起了。”蓝凤凰又开了一瓶酒,斟在碗里,连着酒中所浸的五条小毒虫,送到岳不群面前,
蓝凤凰:“岳先生,我请你喝酒。”岳不群见到酒中所浸一干毒虫,已然恶心,跟着便闻到浓烈的花香之中隐隐混着难以言宣的腥臭,忍不住便欲呕吐,左手伸出,便往蓝凤凰持碗的手推去。不料蓝凤凰竟并不缩手,眼见自己手指便要碰到她手背,急忙缩回。
蓝凤凰:“怎地做师父的反没徒儿大胆?华山派的众位朋友,哪一个喝了这碗酒?喝了可大有好处。”霎时之间舟中寂静无声。蓝凤凰一手举着酒碗,却没人接口。
蓝凤凰叹了口气道:“华山派中除了令狐冲外,再没第二个英雄好汉了。”蓝凤凰:“大哥,回头见。”将酒碗在桌上一放,一挥手。四个苗女拿了余下的六瓶酒,跟着她走出船舱,纵回小舟。只听得甜腻的歌声飘在水面,顺流向东,渐远渐轻,那小舟抢在头里,远远地去了。岳不群:“将这些酒瓶酒碗都摔入河中。”走到桌边,手指刚碰到酒瓶,只闻奇腥冲鼻,身子一晃,站立不定,忙伸手扶住桌边。岳不群:“酒瓶上有毒!”衣袖拂去,将桌上的酒瓶酒碗,摔在河里;胸口一阵烦恶,强自运气忍住,却听得众人已大吐起来。船中前前后后数十人,只令狐冲一人不呕。众人纷纷跪在水边喝满了一腹河水,又呕将出来,如此数次,这才呕吐渐止。
授笑傲江湖谱(曲洋/刘正风) (第7章)
I曲洋/刘正风/曲非烟/费彬
只见山石后转出三个人影,其时月亮为一片浮云遮住了,夜色朦胧,依稀可见三人二高一矮,高的是两个男子,矮的是个女子。两个男子缓步走到一块大岩石旁,坐了下来,一个抚琴,一个吹箫,那女子站在抚琴者的身侧。令狐冲缩身石壁之后,不敢再看,生恐给那三人发见。只听琴箫悠扬,甚是和谐。忽听瑶琴中突然发出锵锵之音,似有杀伐之意,但箫声仍温雅婉转。过了一会,琴声也转柔和,两音忽高忽低,蓦地里琴韵箫声陡变,便如有七八具瑶琴、七八支洞箫同时在奏乐一般。琴箫之声虽极尽繁复变幻,每个声音却又抑扬顿挫,悦耳动心。突然间铮的一声急响,琴音立止,箫声也即住了。霎时间四下里一片寂静,唯见明月当空,树影在地。曲洋:“刘贤弟,你我今日毕命于此,那也是大数使然,只愚兄未能及早出手,累得你家眷弟子尽数殉难,愚兄心下实是不安。”
刘正风:“你我肝胆相照,还说这些话干吗……”
刘正风:“人生莫不有死,得一知己,死亦无憾。”
曲洋:“刘贤弟,听你箫中之意,却犹有遗恨,莫不是为了令郎临危之际,贪生怕死,羞辱了你的令名?”
刘正风长叹一声道:“曲大哥猜得不错,芹儿这孩子我平日太过溺爱,少了教诲,没想到竟是个没半点气节的软骨头。”
曲洋:“有气节也好,没气节也好,百年之后,均归黄土,又有什么分别?愚兄早已伏在屋顶,本该及早出手,只是料想贤弟不愿为我之故,与五岳剑派的故人伤了和气,又想到愚兄曾为贤弟立下重誓,决不伤害侠义道中人士,是以迟迟不发,又谁知嵩山派为五岳盟主,下手竟如此毒辣。”
刘正风半晌不语,长长叹了口气:“此辈俗人,怎懂得你我以音律相交的高情雅致?他们以常情忖度,料定你我结交,必将大不利于五岳剑派与侠义道。唉,他们不懂,须也怪他们不得。曲大哥,你是大椎穴受伤,震动了心脉?”
曲洋:“正是,嵩山派内功果然厉害,没料到我背上挺受了这一击,内力所及,居然将你的心脉也震断了。早知贤弟也仍不免,那一丛黑血神针倒也不必再发了,多伤无辜,于事无补。幸好针上并没喂毒。”
刘正风轻轻一笑:“但你我却也因此而得再合奏一曲,从今而后,世上再也无此琴箫之音了。”
曲洋一声长叹:“昔日嵇康临刑,抚琴一曲,叹息《广陵散》从此绝响。嘿嘿,《广陵散》纵然精妙,又怎及得上咱们这一曲《笑傲江湖》?只是当年嵇康的心情,却也和你我一般。”
刘正风:“曲大哥刚才还甚达观,却又如何执着起来?你我今晚合奏,将这一曲《笑傲江湖》发挥得淋漓尽致。世上已有过了这一曲,你我已奏过了这一曲,人生于世,夫复何恨?”
曲洋轻轻拍掌:“贤弟说得不错。”过得一会,却又叹了口气。
刘正风:“大哥却又为何叹息?啊,是了,定然是放心不下非非。”
曲非烟:“爷爷,你和刘公公慢慢养好了伤,咱们去将嵩山派的恶徒一个个斩尽杀绝,为刘婆婆他们报仇!”
猛听得山壁后传来一声长笑。正是嵩山派的大嵩阳手费彬,嘿嘿一声冷笑:“女娃子好大的口气,将嵩山派赶尽杀绝,世上可有这等称心如意之事?”
刘正风:“费彬,你已杀我全家,刘某中了你两位师兄的掌力,也已命在顷刻,你还想干什么?”
费彬哈哈一笑:“这女娃子说要赶尽杀绝,在下便是来赶尽杀绝啊!女娃子,你先过来领死吧!”
刘正风:“姓费的,你也算是名门正派中有头有脸的人物,曲洋和刘正风今日落在你手中,要杀要剐,死而无怨,你去欺侮一个女娃娃,那算是什么英雄好汉?非非,你快走!”
曲非烟:“我陪爷爷和刘公公死在一块,决不独生。”
刘正风:“快走,快走!我们大人的事,跟你孩子有什么相干?”
曲非烟:“我不走!”刷刷两声,从腰间拔出两柄短剑,抢过去挡在刘正风身前,曲非烟叫道:“费彬,先前刘公公饶了你不杀,你反而来恩将仇报,你要不要脸?”
费彬:“你这女娃娃说过要将我们嵩山派赶尽杀绝,你这可不是来赶尽杀绝了么?难道姓费的袖手任你宰割,还是掉头逃走?”
刘正风拉住曲非烟的手臂,急道:“快走,快走!”但他受了嵩山派内力剧震,心脉已断,再加适才演奏了这一曲《笑傲江湖》,心力交瘁,手上已无内劲。曲非烟轻轻一挣,挣脱了刘正风的手,便在此时,眼前青光闪动,费彬的长剑刺到面前。曲非烟左手短剑一挡,右手剑跟着递出。费彬嘿的一声笑,长剑圈转,啪的一声,击在她右手短剑上。曲非烟右臂酸麻,右手短剑登时脱手。
费彬的长剑已指住她咽喉,向曲洋笑道:“曲长老,我先把你孙女的左眼刺瞎,再割去她鼻子,再割了她两只耳朵……”
曲非烟大叫一声,向前纵跃,往长剑上撞去。
费彬哈哈大笑,说道:“邪魔外道,作恶多端,便要死却也没这么容易,还是先将你的左眼刺瞎了再说。”提起长剑,便要往曲非烟左眼刺落。II令狐冲/费彬/仪琳/曲非烟/曲洋/刘正风费彬不知令狐冲和仪琳早就隐伏在山石之后,一动不动,否则以他功夫,决不致有人欺近而竟不察觉。
费彬:“你是谁?”
令狐冲:“小侄华山派令狐冲,参见费师叔。”说着躬身行礼,身子一晃一晃,站立不定。
费彬:“罢了!原来是岳师兄的大弟子,你在这里干什么?”
令狐冲:“小侄为青城派弟子所伤,在此养伤,有幸拜见费师叔。”
费彬哼了一声,道:“你来得正好。这女娃子是魔教中的邪魔外道,该当诛灭,倘若由我出手,未免显得以大欺小,你把她杀了吧。”说着伸手向曲非烟指了指。
令狐冲:“这女娃娃的祖父和衡山派刘师叔结交,攀算起来,她比我还矮着一辈,小侄如杀了她,江湖上也道华山派以大压小,传扬出去,名声甚是不雅。再说,这位曲前辈和刘师叔都已身负重伤,在他们面前欺侮他们的小辈,决非英雄好汉行径,这种事情,我华山派是决计不会做的。尚请费师叔见谅。”
费彬:“原来你和魔教妖人也在暗中勾结。是了,适才刘正风言道,这姓曲的妖人曾为你治伤,救了你性命,没想到你堂堂华山弟子,这么快也投了魔教。”手中长剑颤动,剑锋上冷光闪动,似是挺剑便欲向令狐冲刺去。
刘正风:“令狐贤侄,你跟此事毫不相干,不必来赶这淌浑水,快快离去,免得将来让你师父为难。”
令狐冲哈哈一笑,说道:“刘师叔,咱们自居侠义道,与邪魔外道誓不两立,这‘侠义’二字,是什么意思?欺辱身负重伤之人,算不算侠义?残杀无辜幼女,算不算侠义?要是这种事情都干得出,跟邪魔外道又有什么分别?”
曲洋:“这种事情,我们日月教也是不做的。令狐兄弟,你自己请便吧,嵩山派爱干这种事,且由他干便了。”
令狐冲:“我才不走呢。大嵩阳手费大侠在江湖上大名鼎鼎,是嵩山派中数一数二的英雄好汉,他不过说几句吓吓女娃儿,哪能当真做这等不要脸之事。费师叔决不是那样的人。”说着双手抱胸,背脊靠上一株松树的树干。
费彬杀机陡起,狞笑道:“你以为用言语僵住我,便能逼我饶了这三个妖人?嘿嘿,当真痴心梦想。你既已投了魔教,费某杀三人是杀,杀四人也是杀。”
令狐冲见到他狞恶的神情,不禁吃惊,暗自盘算解围之策,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,说道:“费师叔,你连我也要杀了灭口,是不是?”
费彬:“你聪明得紧,这句话一点不错。”说着又向前逼近一步。
突然之间,山石后又转出一个妙龄女尼,仪琳说道:“费师叔,苦海无边,回头是岸,你眼下只有做坏事之心,真正的坏事还没做,悬崖勒马,犹未为晚。”令狐冲嘱她躲在山石之后,千万不可让人瞧见了,但她眼见令狐冲处境危殆,不及多想,还想以一片良言劝得费彬罢手。
费彬:“你是恒山派的,是不是?怎么鬼鬼祟祟躲在这里?”
仪琳脸上一红,嗫嚅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”
曲非烟给点中穴道,躺在地下,动弹不得,口中却叫了出来:“仪琳姊姊,我早猜到你和令狐大哥在一起。你果然医好了他的伤,只可惜……只可惜咱们都要死了。”
仪琳:“不会的,费师叔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英雄豪杰,怎会真的伤害身受重伤之人和你这样的小姑娘?”
曲非烟嘿嘿冷笑道:“他真是大英雄、大豪杰么?”
仪琳:“嵩山派是五岳剑派的盟主,江湖上侠义道的领袖,不论做什么事,自当顾及侠义之道。”
她几句话出自一片诚意,在费彬耳中听来,却全成了讥嘲之言,寻思:“一不做,二不休,今日但叫走漏了一个活口,费某从此声名受污,虽然杀的是魔教妖人,但诛戮伤俘,非英雄豪杰之所为,势必让人瞧得低了。”长剑一挺,指着仪琳道:“你既非身受重伤,也不是动弹不得的小姑娘,我总杀得你了吧?”
仪琳大吃一惊,颤声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我?你为什么要杀我?”
费彬:“你和魔教妖人勾勾搭搭,姊妹相称,也已成了妖人一路,自然容你不得。”说着踏上了一步,挺剑要向仪琳刺去。
令狐冲急忙抢过,拦在仪琳身前,叫道:“师妹快走,去请你师父来救命。”他自知远水难救近火,所以要仪琳去讨救兵,只不过支使她开去,逃得性命。
费彬长剑晃动,剑尖向令狐冲右侧刺到。令狐冲斜身急避。仪琳大急,忙抽出腰间断剑,向费彬肩头刺去,叫道:“令狐师兄,你身上有伤,快快退下。”
费彬哈哈一笑,道:“小尼姑动了凡心啦,见到英俊少年,自己命也不要了。”挥剑直斩,当的一声响,双剑相交,仪琳手中断剑登时脱手而飞。令狐冲和身扑上,左手双指插向费彬眼珠。
曲非烟:“傻子,到现在还不明白人家的心意,她要陪你一块儿死……”一句话没说完,费彬长剑送出,刺入了她心窝。曲洋、刘正风、令狐冲、仪琳齐声惊呼。III曲洋/刘正风/令狐冲曲洋叹道:“刘贤弟,你曾说你师兄弟不和,没想到他在你临危之际,出手相救。”
刘正风:“我师哥行为古怪,叫人好生难解。我和他不睦,决不是为了什么贫富之见,只是说什么也性子不投。”
曲洋:“他剑法如此之精。但所奏胡琴一味凄苦,引人下泪,未免太也俗气,脱不了市井味儿。”
刘正风:“是啊,师哥奏琴往而不复,曲调又是尽量往哀伤的路上走。好诗好词讲究乐而不淫,哀而不伤,好曲子何尝不是如此?我一听到他的胡琴,就想避而远之。”
令狐冲心想:“这二人爱音乐入了魔,在这生死关头,还在研讨什么哀而不伤,什么风雅俗气。幸亏莫大师伯及时赶到,救了我们性命。”
刘正风:“但说到剑法武功,我却万万不及了。平日我对他颇失恭敬,此时想来,委实好生惭愧。”
曲洋:“衡山掌门,果然名不虚传。令狐小兄弟,你挺身要救我孙女,英风侠骨,当真难得。我有一事相求,不知你能答允么?”
令狐冲:“可惜曲姑娘还是给费彬害了!前辈但有所命,自当遵从。”
曲洋:“我和刘贤弟醉心音律,以数年之功,创制了一曲《笑傲江湖》,自信此曲之奇,千古所未有。今后纵然世上再有曲洋,不见得又有刘正风,有刘正风,不见得又有曲洋。就算又有曲洋、刘正风一般的人物,二人又未必生于同时,相遇结交。要两个既精音律,又精内功之人,志趣相投,修为相若,一同创制此曲,实是千难万难了。此曲绝响,我和刘贤弟在九泉之下,不免时发浩叹。”他说到这里,从怀中摸出一本册子来,说道:“这是《笑傲江湖曲》的琴谱箫谱,请小兄弟念着我二人一番心血,将这琴谱箫谱携至世上,觅得传人。”
刘正风:“这《笑傲江湖曲》倘能流传于世,我和曲大哥死也瞑目了。”
令狐冲躬身从曲洋手中接过曲谱,放入怀中,说道:“二位放心,晚辈自当尽力。”他先前听说曲洋有事相求,只道是十分艰难危险之事,更担心去办理此事,只怕要违犯门规,得罪正派中的同道,但在当时情势之下却又不便不允,哪知只不过是要他找两个人来学琴学箫,登时大为宽慰,轻轻吁(xū)了口气。刘正风:“令狐贤侄,这曲子不但是我二人毕生心血之所寄,还关联到一位古人。这《笑傲江湖曲》中间的一大段琴曲,是曲大哥依据晋人嵇康的《广陵散》而改编的。”
曲洋:“自来相传,嵇康死后,《广陵散》从此绝响,你可猜得到我却又何处得来?”
令狐冲寻思:“音律之道,我一窍不通,何况你二人行事大大的与众不同,我又怎猜得到。”便道:“尚请前辈赐告。”
曲洋:“嵇康这个人,是很有点意思的,史书上说他‘文辞壮丽,好言老庄而尚奇任侠’,这性子很对我的脾胃。钟会当时做大官,慕名去拜访他,嵇康自顾自打铁,不予理会。钟会讨了个没趣,只得离去。嵇康问他:‘何所闻而来,何所见而去?’钟会说:‘闻所闻而来,见所见而去。’钟会这家伙,也算得是个聪明才智之士了,就可惜胸襟太小,为了这件事心中生气,向司马昭说嵇康的坏话,司马昭便把嵇康杀了。嵇康临刑时抚琴一曲,的确很有气度,但他说‘《广陵散》从此绝矣’,这句话却未免把后世之人都看得小了。这曲子又不是他作的。他是西晋时人,此曲就算西晋之后失传,难道在西晋之前也没有了吗?”
令狐冲:“西晋之前?”
曲洋:“是啊!我对他这句话挺不服气,便去发掘西汉、东汉两朝皇帝和大臣的坟墓,一连掘二十九座古墓,终于在蔡邕(yōng)的墓中觅到了《广陵散》的曲谱。”说罢呵呵大笑,甚是得意。
令狐冲心下骇异:“这位前辈为了一首琴曲,竟致去连掘二十九座古墓。”
曲洋:“小兄弟,你是正教中的名门大弟子,我本来不该托你,只是事在危急,迫不得已地牵累于你,莫怪,莫怪。这《广陵散》琴曲,说的是聂政刺韩王的故事。全曲甚长,我们这曲《笑傲江湖》,只引了他曲中最精妙的一段。刘兄弟所加箫声那一段,谱的正是聂政之姊收葬弟尸的情景。聂政、荆轲这些人,慷慨重义,是我等的先辈,我托你传下此曲,也是为了看重你的侠义心肠。”
令狐冲:“不敢当!”
曲洋笑容收敛,神色黯然,转头向刘正风:“兄弟,咱们这就可以去了。”
刘正风:“是!”伸出手来,两人双手相握,齐声长笑,内力运处,迸断内息主脉,二人闭目而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