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门庆*8 (A)玳安儿*1 平安*2 老者*2 韩道国*3 旁白2有4曲輪流念
陈经济*18 (B)伯爵*1 多口的*2 张好问*2 一人*2 白汝*1
月娘*15 (C)李瓶儿*5 潘姥姥*6 春梅*2 秋菊*1 迎春*1 绣春*1
潘金莲*23 (D) 孟玉楼*6 李娇儿*1 婆子*2 秋菊*1
(旁白1)
人生虽未有前知,富贵功名岂力为。
枉将财帛为根蒂,岂容人力敌天时。
世俗炎凉空过眼,尘氛离合漫忘机。
君子行藏须用舍,不开眉笑待何如。
话说西门庆衙门中来家,进门就问月娘:“哥儿好些?使小厮请太医去!”月娘道:“我已叫刘婆子来了。现吃了他药,孩子如今不漾奶,稳稳睡了这半日,觉好些了。”西门庆道:“信那老淫妇胡针乱灸!还请小儿科太医看才好。既好些了罢,若不好,拿到衙门里去拶(zǎn/ㄗㄢˇ)与老淫妇一拶子!”月娘道:“你恁的枉口拔舌骂人!你家孩儿现吃了他药好了,还恁舒著嘴子骂人?”说毕,丫鬟摆上饭来。
西门庆刚才吃了饭,只见(A)玳安儿来报:“应(yīng/ㄧㄥ)二爹来了。”西门庆教小厮拿茶出去:“请应二爹卷棚内坐。”向月娘道:“把刚才我吃饭的菜蔬休动,教小厮拿饭出去,教姐夫陪他吃,我就来。”月娘便问:“你昨日早晨使他往那里去,那咱才来?”西门庆便告说:“应二哥认的湖州一个客人何官儿,门外店里堆著五百两丝线,急等著要起身家去,来对我说,要折些发脱。我只许他四百五十两银子。昨日使他同来保拿了两锭大银子作样银,已是成了来了,约下今日兑银子去。我想来,狮子街房子空闲,打开门面两间,倒好收拾开个绒线铺子,搭个伙计。况来保已是郓王府认纳官钱(註1),教他与伙计在那里,又看了房儿,又做了买卖。”月娘道:“少不得又寻伙计。”西门庆道:“应二哥说他有一相识,姓韩,原是绒线行,如今没本钱,闲在家里,说写算皆精,行止端正,再三保举。改日领他来见我,写立合同。”说毕,西门庆在房中兑了四百五十两银子,教来保拿出来。陈经济已是陪应伯爵在卷棚内吃完饭,等的心里火发。见银子出来,心中欢喜。(陈经济)与西门庆唱了喏,说道:“昨日打扰哥,到家晚了,今日再爬不起来。”西门庆道:“这银子我兑了四百五十两,教来保取搭裢眼同装了。今日好日子,便雇车辆搬了货来,锁在那边房子里就是了。”(A)玳安儿来报:“应二爹来了。”(B)伯爵道:“哥主张的有理,只怕蛮子停留长智。推进货来,就完了帐。”于是同来保骑头口,打着银子,迳到门外店中,成交易买卖。谁知伯爵背地与何官儿砸杀了,只四百二十两银子,打了三十两背公。对着来保当面只拿出九两佣银来,二人均分了。雇了车脚,即日推货进城,堆在狮子街空房内,锁了门来回西门庆话。西门庆教应伯爵择吉日,领韩伙计来见。其人五短身材,三十年纪。言谈滚滚,相貌堂堂,满面春风,一团和气。西门庆即日与他写立合同,同来保领本钱雇人染丝,在狮子街开张铺面,发卖各色绒丝。一日也卖数十两银子,不在话下。
光阴迅速,日月如梭,不觉八月十五日月娘生辰来到。请堂客摆酒,留下吴大妗(jìn/ㄐㄧㄣˋ)子、潘姥姥、杨姑娘,并两个姑子住两日,晚夕宣诵唱佛曲儿,常坐到二三更(gēng/ㄍㄥ)方歇。那日西门庆因上房有吴大妗子在这里,不方便,走到前边李瓶儿房中看官哥儿,心里要在李瓶儿房里睡。(C)李瓶儿道:“孩子才好些儿,我心里不耐烦,往他五妈妈房里睡一夜罢。”西门庆笑道:“我不惹你。”于是走过金莲这边来。那金莲听见汉子进他房来,如同拾了金宝一般,连忙打发他潘姥姥过李瓶儿这边宿歇。他便房中高点银灯,款伸锦被,熏香澡牝,夜间陪西门庆同寝。枕畔之情,百般难述。无非只要牢笼汉子之心,使他不往别人房里去。正是:鼓鬣(liè/ㄌㄧㄝˋ)游蜂,嫩蕊半开春荡漾;餐香粉蝶,花房深宿夜风流。
(旁白2)
李瓶儿见潘姥姥过来,连忙让在炕上坐的,教迎春安排酒席烙饼,晚夕说话,坐半夜才睡。到次日,与了(C)潘姥姥一件葱白绫袄儿,两双缎子鞋面,二百文钱。把婆子喜欢的屁滚尿流。过这边来,拿与金莲瞧,说:“此是那边姐姐与我的。”金莲见了,反说他娘:“你恁小眼薄皮的,什么好的拿了他的来!”(C)潘姥姥道:“好姐姐,人倒可怜见,与我,你却说这个话。你肯与我一件儿穿?”金莲道:“我比不得他有钱的姐姐。我穿的还没有哩,拿什么与你?你平白吃了人家的来,等住回咱整理几碟子菜,筛上壶酒,拿过去还了他就是了。到明日,少不的教人玷言玷语,我是听不上。”一面吩咐春梅定八碟菜蔬,四盒果子,一锡瓶酒。打听西门庆不在家,教(D)秋菊用方盒拿到李瓶儿房里,说:“娘和姥姥过来,无事和六娘吃吃杯酒。”(C)李瓶儿道:“又教你娘费心。”少顷,金莲和潘姥姥来,三人坐定,把酒来斟,春梅侍立斟酒。
娘儿们说话间,只见(C)秋菊来叫春梅,说:“姐夫在那边寻衣裳,教你去开外边楼门哩。”金莲吩咐:“叫你姐夫寻了衣裳,来这里呵瓯子酒去。”不一时,经济寻了几家衣服,就往外走。(C)春梅进来回说:“他不来。”金莲道:“好歹拉了他来。”又使出绣春去,把经济请来。见潘姥姥在炕上坐,小桌儿摆着果菜儿,金莲李瓶儿陪着吃酒。连忙唱个喏。金莲说:“我好意教你来吃酒儿,你怎的张致不来?就掉了造化了。”(金莲)𢫓(努)了个嘴儿,教春梅:“拿宽杯儿来,筛与你姐夫吃。”经济把寻的衣服放在炕上,坐下。春梅做定科范(註2),取了个茶瓯子,流沿边斟上递与他。慌的经济说道:“五娘赐我,宁可吃两小锺儿罢。外边铺子里许多人等著要衣裳。”金莲道:“教他等著去,我偏教你吃这一大锺。那小锺子刁刁的不耐烦!”(C)潘姥姥道:“只教哥哥吃这一锺罢,只怕他买卖事忙。”金莲道:“你信他,有什么忙?吃好少酒儿!金漆桶子吃到第二道箍上。”那经济笑着,拿酒来刚呷了两口。(C)潘姥姥叫春梅:“姐姐,你拿拿箸儿与哥哥。教他吃寡酒(註3)?”春梅也不拿箸,故意殴(註4)他,向攒盒(註5)内取了两个核桃递与他。那经济接过来道:“你敢笑话我,就禁不开他?”于是放在牙上只一磕,咬碎了,下酒。(C)潘姥姥道:“还是小后生家好口牙。像老身,东西儿硬些就吃不得。”经济道:“儿子世上有两桩儿,鹅卵石、牛犄角吃不得罢了。”金莲见他吃了那锺酒,教春梅再斟上一锺儿,说:“头一锺是我的了。你姥姥和六娘不是人么?也不教你吃多,只吃三瓯子,饶了你罢。”经济道:“五娘,可怜见儿子来!真吃不得了。吃这一锺,恐怕脸红,惹爹见怪。”金莲道:“你也怕你爹?我说,你不怕他。你爹今日往那里吃酒去了?”经济道:“后晌往吴驿丞家吃酒;如今在对过乔大户房子里看收拾哩。”金莲问:“乔大户家昨日搬了去,咱今日怎不与他送茶(註6)?”经济道:“今早送茶去了。”(C)李瓶儿问:“他家搬到那里住去了?”经济道:“他在东大街上,使了一千二百银子买了所好不大的房子,与咱家房子差不多儿,门面七间,到底五层。”说话之间,经济捏著鼻子,又挨了一锺,趁金莲眼错,得手拿着衣服往外一溜烟跑了。(C)迎春便道:“娘,你看,姐夫忘记钥匙去了!”那金莲取过来,坐在身底下,向李瓶儿道:“等他来寻,你们且不要说,等我奈何他一回儿才与他。”(C)潘姥姥道:“姐姐,与他便了,又奈何他怎的?”
那经济走到铺子里,袖内摸摸,不见钥匙,一直走到李瓶儿房里寻。金莲道:“谁见你什么钥匙!你拿钥匙管着什么来,放在那里就不知道?”(C)春梅道:“只怕你锁在楼上了,头里我没见你拿来。”经济道:“我记的带出来。”金莲道:“小孩儿家屁股大,敢掉了心(註7)。又不知家里外头什么人,扯落的你恁有魂没识心不在肝上(註8)!”经济道:“有人来赎衣裳,可怎的样?趁爹不过来,少不得叫个小炉匠来开楼门,才知有没。”那李瓶儿忍不住,只顾笑。经济道:“六娘拾了,与了我罢。”金莲道:“也没见这李大姐,不知和他笑什么!恰似俺们拿了他的一般。”急得经济只是油回磨转。转眼看见金莲身底下露出钥匙带儿来,说道:“这不是钥匙!”才待用手去取,被金莲褪在袖内不与他。说道:“你的钥匙儿,怎落在我手里?”急得那小伙儿只是杀鸡扯嗉(sù/ㄙㄨˋ)。金莲道:“只说你会唱的好曲儿,倒在外边铺子里唱与小厮听,怎的不唱个儿我听?今日趁着你姥姥和六娘在这里,只拣眼生好的唱四个儿,我就与你这钥匙。不然,随你就跳上白塔,我也没有。”经济道:“这五娘,就勒掯出人痞来!谁对你老人家说我会唱的好曲儿?”金莲道:“你还捣鬼!南京沈万三,北京枯树湾——人的名儿,树的影儿(註9)。”那小伙儿(经济)吃他奈何不过,说道:“死不了人,等我唱。我肚子里撑心柱肝(註10),要一百个也有!”金莲骂道:“说嘴的短命!”春梅自把各人面前酒斟上。金莲道:“你再吃一杯,盖著脸儿好唱。”经济道:“我唱了慢慢吃。我唱果子花儿名〔山坡羊儿〕你听:
“初相交,在桃园儿里结义。相交下来,把你当玉黄李子儿抬举。人人说你在青翠花家饮酒,气的我把苹婆脸儿挝(zhuā/ㄓㄨㄚ)的纷纷的碎。我把你贼,你学了虎剌宾个外实里虚,气的我李子眼儿珠泪垂。我使的一对桃奴儿寻你,见你在软枣树下就和我别离了去。气的我鹤顶红剪一柳青丝儿来呵,你海东红反说我理亏!骂了句牛心红的强贼,逼的我急了,我在吊枝干儿上寻个无常,到三秋我看你倚靠著谁!”
又:
“我听见金雀儿花眼前高哨,撇的我鹅毛菊在斑竹帘儿下乔叫。多亏了二位灵鹊儿报喜,我说是谁来,不想是望江南儿来到。我在水红花儿下梳妆未了,狗奶子花迎著门子去咬。我暗使著迎春花儿绕到处寻你。手搭伏蔷薇花口吐丁香把我玉簪儿来叫。红娘子花儿慢慢把你接进房中来呵,同在碧桃花下斗了回百草。得了手我把金盏儿花丢了,曾在转枝莲下缠勾你几遭。叫了你声娇滴滴石榴花儿你试听知,被九花丫头传与十姊妹什么张致?可不教人家笑话不了!”
(经济)唱毕,就问金莲要钥匙,说道:“五娘,快与了我罢!伙计铺子里不知怎的等着我哩。只怕一时爹过来。”金莲道:“你倒自在性儿,说的且是轻巧。等你爹问,我就说你不知在那里吃了酒,把钥匙不见了,走来俺屋里寻。”经济道:“耶嚛(yo)!五娘就是弄人的刽子手!”(C)李瓶儿和潘姥姥再三傍边说道:“姐姐与他去罢!”金莲道:“若不是姥姥和你六娘劝我,定罚教你唱到天晚。头里骗嘴说一百个二百个。才唱两个曲儿就要腾翅子?我手里放你不过。”经济道:“我还有两个儿看家的,是银钱名〔山坡羊〕,一发孝顺你老人家罢。”于是顿开喉音唱道:
“冤家你不来白闷我一月,闪的人反拍著外膛儿细丝谅不彻。我使狮子头定儿小厮拿著黄票儿请你,你在兵部洼(wā/ㄨㄚ)儿里元宝儿家欢娱过夜。我陪铜磬儿家私,为焦心一旦儿弃舍,我把如同印箝儿印在心里愁无救解。叫着你把那涎脸儿高扬著不理,空教我拨著双火同儿炖著罐子,等到你更深半夜。气的奴花银竹叶脸儿咬定银牙来呵,唤官银顶上了我房门,随那泼脸儿冤家干敲儿不理。骂了句煎彻了的三倾儿捣槽斜贼!空把奴一腔子暖汁儿真心倒与你只当做热血。”
又:
“姐姐你在开元儿家我和你燃香说誓,我拿著祥道祥元好黄边钱,也在你家行三坐四。谁知你将香炉拆爪哄我,受不尽你家虔婆鹅眼儿闲气。你榆叶儿身轻,笔管儿心虚。姐姐你好似古碌钱,身子小眼儿大无桩儿可取,只好被那一条棍滑镘(màn/ㄇㄢˋ)儿油嘴把你戏耍,脱的你光屁股。把你旋边火漆打硌硌(gè/ㄍㄜˋ)跌涧儿无所不为来呵,到明日只弄的倒四颠三一个黑沙也是不値。叫了声二兴儿姐姐你试听知,可惜我黄邓邓的金背,配你这锭难儿一脸褶子。”
(旁白3)
经济唱毕,金莲才待叫春梅斟酒与他。忽有吴月娘从后边来,见奶子如意儿抱着官哥儿在门首石台基上坐,便说道:“孩子才好些,你这狗肉又抱他在风里,还不抱进去!”金莲问:“是谁说话?”(C)绣春回道:“大娘来了。”经济慌的拿钥匙往外走不迭。众人都下来迎接月娘。月娘便问:“陈姐夫在这里做什么来?”金莲道:“李大姐整治些菜,请俺娘坐坐。陈姐夫寻衣服,叫他进来吃一杯。姐姐你请坐,好甜酒儿,你吃一杯。”月娘道:“我不吃。后边他大妗子和杨姑娘要家去。我又记挂著这孩子,迳来看看。李大姐你也不管,又教奶子抱他在风里坐的。前日刘婆子说他是惊寒,你还不好生看他!”(C)李瓶儿道:“俺们陪着他姥姥吃酒,谁知贼臭肉三不知抱他出去了。”月娘坐了半歇,回后边去了。一回使小玉来请姥姥和五娘六娘后边坐。
那潘金莲和李瓶儿匀了脸,同潘姥姥往后来陪大妗子杨姑娘吃酒。到日落时分,与月娘送出大门,上轿去了。都在门里站立,先是 (D)孟玉楼说道:“大姐姐,今日他爹不在,往吴驿丞家吃酒去了。咱倒好往对门乔大户家房里瞧瞧。”月娘问看门的平安儿:“谁拿著那边钥匙哩?”(A)平安道:“娘们要过去瞧,开着门哩。来兴哥看着,两个坌(bèn/ㄅㄣˋ)工(註11)好在那里做活。”月娘吩咐:“你教他躲开,等俺们瞧瞧去。”(A)平安儿道:“娘们只顾瞧,不妨事。他们都在第四层大空房拨灰筛土,叫出来就是了。”当下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都用轿子短搬,两个坌(bèn/ㄅㄣˋ)工抬过房子内。进了仪门就是三间厅,第二层是楼。月娘要上楼去,可是作怪,刚上到楼梯中间,不料梯磴陡趄(qiè/ㄑㄧㄝˋ),只闻月娘哎了一声,滑下一只脚来。早是月娘攀住楼梯两边栏杆。慌了(D)玉楼,便道:“姐姐怎的?”连忙搊(chōu/ㄔㄡ)住他一只胳膊,不曾打下来。月娘吃了一惊,就不上去。众人扶了下来,唬的脸蜡渣儿黄了。(D)玉楼便问:“姐姐,怎么上来失了脚,不曾磕著那里?”月娘道:“跌倒不曾跌著,只是扭了腰子,唬的我心跳在口里。楼梯子趄,我只当咱家里楼,上来滑了脚。早是攀住栏杆,不然怎了!”(D)李娇儿道:“你又身上不方便,早知不上楼也罢了。”于是众姊妹相伴月娘回家。刚到家进的厅,就肚中疼痛。月娘忍不过,趁西门庆不在家,使小厮叫了刘婆子来看。(D)婆子道:“你几时去经事来?著伤多是成不的了!”月娘道:“便是五个多月了。上楼著了扭。”(D)婆子道:“你吃了我这药,安不住,下来罢了。”月娘道:“下来罢。”婆子于是留了两服大黑丸子药,教月娘用艾酒(註12)吃。那消半夜,掉下来了,在马桶内。点灯拨看,原来是个男胎,已成形了。正是:胚胎未能全性命,真灵先到杳冥天。幸得那日西门庆来家,倒没曾在上房睡,在玉楼房中歇了。
到次日,玉楼早晨到上房,问月娘身子如何。月娘告诉:“半夜果然存不住,落下来了,倒是小厮儿。”(D)玉楼道:“可惜了的,他爹不知道?”月娘道:“他爹吃酒来家,到我屋里,才待脱衣裳,我说你往他们屋里去罢,我心里不自在。他才往你这边来了。我没对他说。我如今肚里还有些隐隐的疼。”(D)玉楼道:“只怕还有些馀血未尽,筛酒吃些锅脐灰儿(註13)就好了。”又道:“姐姐,你还计较两日儿,且在屋里,不可出去。小产比大产还难调理,只怕掉了风寒,难为你的身子。”月娘道:“你没的说,倒没的倡扬的一地里知道!平白臊剌剌的抱什么空窝(註14),惹的人动的唇齿。”以此就没教西门庆知道。此事表过不题。
(旁白4)
且说西门庆新搭的开绒线铺伙计,也不是守本分的人。姓韩,名道国,字希尧,乃是破落户韩光头的儿子。如今跌落下来,替了大爷的差使,亦在郓王府做校尉。现在县东街牛皮小巷居住。其人性本虚飘,言过其实,巧于词色,善于言谈。许人钱如捉影捕风,骗人财如探囊取物。因此街上人见他这般说谎,顺口叫他做“韩捣鬼”。自从西门庆家做了买卖,手里财帛从容,新做了几件虼(gè/ㄍㄜˋ)螂皮(註15),在街上虚飘说诈。掇著肩膊儿就摇摆起来。人见了,不叫他个韩希尧,只叫他做“韩一摇”。他浑家乃是宰牲口王屠妹子,排行六姐,生的长挑身材,瓜子面皮,紫膛色,约二十八九年纪。身上有个女孩儿,嫡亲三口儿度日。他兄弟韩二,名二捣鬼,是个耍钱的捣子,在外另住。旧与这妇人有奸,要便赶韩道国不在家,铺中上宿,他便时常走来,与妇人吃酒,到晚夕刮涎就不去了。不想街坊有几个浮浪子弟,见妇人搽脂抹粉,打扮乔模乔样,常在门首站立睃人。人略斗他斗儿,又臭又硬,就张致骂人;因此街坊这些小伙子儿心中有几分不愤,暗暗三两成群背地讲论,看他背地与什么人有首尾。那消半个月,打听出与他小叔韩二这件事来。原来韩道国在牛皮小巷住着,门面三间,房的两边都是邻舍,后门通水塘。这伙人单看韩二进去,或倩老妪洒巷,或夜晚扒在墙上看觑,或白日里暗使小猴子在后塘推道捉蛾儿:单等捉奸。
(旁白5)
不想那日,二捣鬼打听他哥不在,大白日吃酒,和妇人吃醉了,倒插了门在房里干事。不防众人睃见踪迹,小猴子爬过来把后门开了。众人一齐进去,掇开房门。韩二夺门就走,被一少年一拳打倒拿住。老婆还在炕上,慌穿衣不迭。一人进去,先把裤子挝(zhuā/ㄓㄨㄚ)在手里,都一条绳子拴出来。须臾,围了一门首人,跟到牛皮街厢铺里,就哄动了那一条街巷。这一个来问,那一个来瞧,都说韩道国妇人与小叔犯奸。内中一(A)老者见男妇二人拴做一处,便问左右站看的人:“此是为什么事的?”旁边有(B)多口的道:“你老人家不知,此是小叔奸嫂子的。”那(A)老者点了点头儿,说道:“可伤!原来小叔儿要嫂子的。到官,叔嫂通奸,两个都是绞罪。”那旁边(B)多口的,认的他有名叫做陶扒灰,一连娶三个媳妇,都吃他扒了。因此插口说道:“你老人家深通条律,像这小叔养嫂子的便是绞罪,若是公公养媳妇的却论什么罪?”那老者见不是话,低着头,一声儿没言语走了。正是:各人自扫檐前雪,莫管他家屋上霜。
这里二捣鬼与妇人被捉,不题。单表那日韩道国铺子里不该上宿,来家早。八月中旬天气,身上穿着一套儿轻纱软绢衣服,新盔的一顶帽儿,细网巾圈,玄色缎子履鞋,清水绒袜儿,摇著扇儿,在街上阔行大步,摇摆走着。但遇著人,或坐或立,口若悬河,滔滔不绝,就是一回。内中遇着他两个相熟的人,一个是开纸铺的张二哥,一个是开银铺的白四哥,慌作揖举手。(B)张好问便道:“韩老兄,连日少见,闻得恭喜在西门大官府上开宝铺做买卖,我等缺礼失贺,休怪休怪!”一面让他坐下。那(A)韩道国坐在凳上,把脸儿扬著,手中摇著扇儿,说道:“学生不才,仗赖列位馀光,在我恩主西门大官人门下做伙计,三七分钱。掌巨万之财,督数处之铺,甚蒙敬重,比他人不同。”有(B)白汝谎道:“闻老兄在他门下,做只做线铺生意。”(A)韩道国笑道:“二兄不知线铺生意,只是名目而已。今他府上大小买卖,出入赀本,那些儿不是学生算帐?言听计从,祸福共知,通没我,一时儿也成不的。大官人每日衙门中来家摆饭,常请去陪侍,没我便吃不下饭去。俺两个在他小书房里,闲中吃果子说话儿,常坐半夜,他方进后边去。昨日他家大夫人生日,房下坐轿子行人情,他夫人留饮至二更方回。彼此通家,再无忌惮,不可对兄说。就是背地他房中话儿,也常和学生计较。学生先一个行止端庄,立心不苟,与财主兴利除害,拯溺救焚。凡百财上分明,取之有道,就是傅自新也怕我几分。不是我自己夸奖,大官人正喜我这一件儿。”刚说在热闹处,忽见(B)一人慌慌张张走向前,叫道:“韩大哥,你还在这里说什么,教我铺子里寻你不著!”(B)拉到僻静处告他说:“你家中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,大嫂和二哥被街坊众人撮弄,现拴到铺(註16)里,明早要解县见官去!你还不早寻人情,理会此事?”这韩道国听了,大惊失色,口中只咂嘴,下边顿足,就要翅趫(qiáo/ㄑㄧㄠˊ)(註17)走。被(B)张好问叫道:“韩老兄,你话还未尽,如何就去了?”这(A)韩道国举手道:“学生家有小事,不及奉陪。”慌忙而去。正是:
谁人挽得西江水,难洗今朝一面羞。
毕竟未知后来何如,且听下回分解。
(註1)官钱:官身钱。匠作及职役人等用交纳银钱,代替出官身。
(註2)科范:原指戏曲程式动作。此处解释为标准动作姿势。
(註3)吃寡酒:光喝酒,不吃菜。
(註4)殴:同“呕”,“怄”,使不愉快。
(註5)攒盒:分成多格,用来盛放糕点、果品的盘盒。
(註6)送茶:送礼。
(註7)屁股大,敢掉了心: 骂人的话,指人粗心大意。腚眼大,怕是掉了心。
(註8)心不在肝上: 讽刺对方没有心!
(註9)南京瀋萬三,北京枯樹彎──人的名兒,樹的影兒。(33回)陳敬濟掉了鑰匙,潘金蓮扣著不給,要他喝酒、唱曲,並用這個比喻表示:人人知道你陳敬濟會唱,就不要做作了。這是貌似歇後語的俚語。
***還要說明的是:沈萬三是元明之際的大富豪,天下聞名。兩百多年後,他的名字還被放入歇後語中,被明朝人民所使用。
***枯樹彎也是傳說在明朝初期挖出了大量銀兩,又有一說:清人方濬師在《蕉軒隨錄》中記載,「萬壽圖記 康熙三十二年癸巳,我聖祖仁皇帝六旬萬壽,內直諸臣,纂錄《萬壽盛典》一百二十卷,分列六門,其五曰《慶祝》,有圖有記,以及名山祝厘、諸臣朝貢之儀,罔不備載。書中圖二卷,媛本為宋駿業所創,後王原祁等重加修潤。」
說的是康熙六十歲的時候,大臣出了一本書,叫《萬壽盛典》,裡面有圖畫兩卷,表現了京城慶祝萬壽的場景。裡面寫到,「又前路左有燈樓,曰『光被四表』,過樓稍折而東,地名大柳樹,有古柳樹一株,萬絲拂空,垂蔭盈畝。」
咦,這就有點像了呀。
北京現在還有大柳樹地名/地點,正北京城。古柳樹,枯柳樹,古與枯音很近。而且,「萬絲拂空,垂蔭盈畝」,正與潘金蓮說的「樹的影兒」相對應。
(註10)撑心柱肝:撑满心胸。
(註11)坌工:指干粗活的人。
(註12)艾酒:古代中医认为,艾叶浸酒,主治月经不调,经痛,胎漏下血,带下等症。
(註13)锅脐灰儿:中药名,用杂草燃烧后附于锅底的烟灰,主治吐血,血崩带下等症。
(註14)抱空窝:雌禽伏窝不孵蛋叫抱空窝,比喻妇女小产坐月子,而没有生下孩子。
(註15)虼(gè/ㄍㄜˋ)螂皮:蜣螂的别名。滚粪成球而在其中产卵,幼虫在其上取食的一种金龟科甲虫(如粪金龟)——俗称“屎壳郎”。虼螂皮比喻外表漂亮,内在丑恶的人。
(註16)铺:又作厢铺。基层联保治安组织。
(註17)翅趫:翅膀扬起,想溜的意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