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金瓶梅詞話》第三十六回

第三十六回　翟谦寄书寻女子　西门庆结交蔡状元

西门庆 21 (A)翟谦1

(B)蔡状元18 平安1 那人1

(C)月娘4 安进士10 

(D)书僮4 苟子孝5 

（旁白1）

　　富川遥望剑江西，一片孤云对夕晖。

　　有泪应投烟树断，无书堪寄雁鳞稀。

　　问安已负三千里，流落空怀十二时。

　　海阔天高都是念，凭谁为我说归期！

　　话说次日，西门庆早与夏提刑出郊外，接了新巡按，又到庄上犒劳做活的匠人。至晚来家，有(B)平安进门就禀：“今日有东昌府下文书快手(註1)往京里，顺便捎了一封书帕来，说是太师爷府里翟(zhái/ㄓㄞˊ)大爹寄来的书与爹。小的接了，交进大娘房里去了。那人明日午后来讨回书。”西门庆听了，走到上房，取书拆开，观看上面写著什么言词：

　　“京都侍生(註2)翟谦顿首书拜

　　即擢(zhuó/ㄓㄨㄛˊ)大锦堂(註3)西门大人门下：久仰山斗，未接丰标(註4)；屡辱厚情，感愧何尽！前蒙驰谕，生铭刻在心，凡百于老爹左右，无不尽力扶持。所有琐事，敢托盛价(註5)烦渎，想已为我处之矣。今因便鸿，薄具帖金十两奉贺，兼候起居。伏望俯赐回音，生不胜感激之至。外新状元蔡一泉，乃老爷之假子。奉敕(chì/ㄔˋ)回籍省视，道经贵处，仍望留之一饭；彼亦不敢有忘也。至祝至祝。秋后一日信”

　　西门庆看毕，只顾咨嗟不已，说道：“快教小厮叫媒人去！我什么营生就忘死了，再想不起来。”(C)吴月娘便问：“什么勾当？你对我说。”西门庆道：“东京太师老爷府里翟管家，前日有书来，说无子，来央及我这里替他寻个女子。不拘贫富，不限财礼，只要好的，他要图生长。妆奁(lián/ㄌㄧㄢˊ)财礼该使多少，教我开了写去，他一封封过银子来。往后他在老爷面前，一力好扶持我做官。我一向乱著，上任七事八事，就把这事忘死了，想不起来。来保他又日逐往铺子里去了，又不提我。今日他老远的又教人捎书来，问寻的亲事怎样的了。又寄了十两折礼银子贺我。明日原差人来讨回书，你教我怎样回答他？教他就怪死了！叫了媒人，你吩咐他好歹上紧替他寻着。不拘大小人家，只要好女儿，或十五六，十七八的也罢！该多少财礼，我这里与他。再不，把李大姐房里绣春，倒好模样儿，与他去罢。”(C)月娘道：“我说你是个火燎腿行货子！这两三个月，你早做什么来？人家央你一场，替他看个真正女子去，他也好谢你。那丫头你又收过他，怎好打发去的！你替他当个事干，他到明日也替你用的力。如今旋捏佛旋烧香(註6)，急水里怎么下得桨？比不的买什么儿，拿了银子到市上就买的来了。一个人家闺门女子，好歹不问，也等教媒人慢慢踏看将来。你到说的好容易自在话儿！”西门庆道：“明日他来要回书，怎么回答他？”(C)月娘道：“亏你还断事！这些勾当儿便不会打发人？等那人明日来，你多与他些盘缠，写在书上，回复了他去。只说女子寻下了，只是衣服妆奁未办，还待几时完毕，这里差人送去。打发去了，你这里教人替他寻也不迟。此一举两得其便，才干出好事来，也是人家托你一场。”西门庆笑道：“说的有理。”一面叫将陈经济来，隔夜修了回书。

　　次日，下书人来到。西门庆亲自出来，问了备细。又问：“蔡状元几时船到？好预备接他。”(B)那人道：“小人来时，蔡老爹才辞朝，京中起身。翟爹说，只怕蔡老爹回乡，一时缺少盘缠，烦老爹这里多少只顾借与他。写书去翟爹那里，如数补还。”西门庆道：“你多上覆翟爹，随他要多少，我这里无不奉命。”说毕，命陈经济让去厢房内管待酒饭。临去，交割回书，又与了他五两路费。那人拜谢，欢喜出门，长行去了。正是：

　　意急欲摇飞虎䩞(tié/ㄊㄧㄝˊ)，心忙抨(pēng/ㄆㄥ)碎紫花鞭。

　　看官听说：当初安忱取中头甲，被言官论他是先朝宰相安惇(dūn/ㄉㄨㄣ)之弟，系党人子孙，不可以魁多士。徽宗御笔逼不得已把蔡蕴擢(zhuó/ㄓㄨㄛˊ)为第一，做了状元。投在蔡京门下，做了假子，升秘书省正字，给假省亲。

　　且说(C)月娘家中，使小厮叫了老冯、薛嫂儿，并别的媒人来，吩咐各处打听，“人家有好女子，拿帖儿来说。”不在话下。

（旁白2）

　　一日，西门庆使来保往新河口，打听蔡状元船只，原来和同榜进士安忱同船。这安进士亦因家贫未续亲(註7)，东也不成，西也不就，辞朝还家续亲，因此二人同船。来到新河口，来保拿著西门庆拜帖来到船上拜见，就送了一分嗄(á/ㄚˊ)程，酒面鸡鹅嗄饭盐酱之类。况且蔡状元在东京，(A)翟谦已是预先和他说了：“清河县有老爷门下一个西门千户，乃是大巨家，富而好礼。亦是老爷抬举，现做理刑官。你到那里，他必然厚侍。”这蔡状元牢记在心。见西门庆差人远来迎接，又馈送如此大礼，心中甚喜。次日到了，就同安进士进城拜西门庆。西门庆已是叫厨子家里预备下酒席。因在李知县衙内吃酒，看见有一起苏州戏子唱的好，问书僮儿，说在南门外磨子营儿那里住。旋叫了四个来答应。蔡状元那日封了一端绢帕、一部书、一双云履；安进士亦是书帕二事、四袋芽茶、四柄杭扇。各具官袍乌纱，先投拜帖进去。西门庆冠冕迎接至厅上，叙礼交拜。家童献毕贽(zhì/ㄓˋ)仪，然后分宾主而坐。

　　先是(B)蔡状元举手欠身说道：“京师翟云峰甚是称道贤公，阀阅名家，清河巨族，久仰德望，未能识荆。今得晋拜堂下，为幸多矣。”西门庆答道：“不敢。昨日云峰书来，具道二位老先生华辀(zhōu/ㄓㄡ)下临，理当迎接。奈公事所羁，幸为宽恕。”因问：“二位老先生仙乡、尊号？”(B)蔡状元道：“学生蔡蕴，本贯滁(chú/ㄔㄨˊ)州之匡庐人也，贱号一泉。侥幸状元，官拜秘书正字。给假省亲，得蒙皇上俞允。不想云峰先生称道盛德，拜迟！”(C)安进士道：“学生乃浙江钱塘县人氏，贱号凤山。现除工部观政(註8)，亦给假还乡续亲。敢问贤公尊号？”西门庆道：“在下卑官武职，何得号称。”询之再三，方言：“贱号四泉。累蒙蔡老爷抬举，云峰扶持，袭锦衣千户之职。现任理刑，实为不称。”(B)蔡状元道：“贤公抱负不凡，雅望素著，休得自谦。”叙毕礼，就请去花园卷棚内宽衣。(B)蔡状元辞道：“学生归心匆匆，行舟在岸，就要回去。既见尊颜，又不遽舍，奈何奈何！”西门庆道：“蒙二公不弃蜗居，伏乞暂驻文旆(pèi/ㄆㄟˋ)，少留一饭，以尽芹献之情。”(B)蔡状元道：“既是雅情，学生领命。”一面脱去衣服，二人坐下。左右又换了一道茶上来。

　　(B)蔡状元以目瞻顾西门庆家园池台馆，花木森秀，一望无际。心中大喜，极口称羡，夸道：“诚乃胜蓬瀛也！”于是抬过棋桌来下棋。西门庆道：“今日有两个戏子在此伺候，以供燕赏。”(C)安进士道：“在那里，何不令来一见？”不一时，四个戏子跪下磕头。(B)蔡状元问道：“那两个是生旦？叫甚名字？”于是(D)(苟子孝)走向前说道：“小的是装生的，叫苟子孝；那一个装旦的，叫周顺；一个贴旦，叫袁琰(yǎn/ㄧㄢˇ)；那一个装小生的，叫胡慥(zào/ㄗㄠˋ)。”(C)安进士问：“你们是那里子弟？”(D)苟子孝道：“小的都是苏州人。”(C)安进士道：“你等先妆扮了来，唱个我们听。”四个戏子下边妆扮去了。西门庆令后边取女衣钗梳与他，教书僮也妆扮起来。共三个旦、两个生，在席上先唱《香囊记》。大厅正面设两席，蔡状元安进士居上，西门庆下边主位相陪。饮酒中间，唱了一折下来。(C)安进士看见书僮儿装小旦，便道：“这个戏子是那里的？”西门庆道：“此是小价书僮。”(C)安进士叫上去，赏他酒吃，说道：“此子绝妙，而无以加矣！”(B)蔡状元又叫别的生旦过来，亦赏酒与他吃。因吩咐：“你唱个〔朝元歌〕”花边柳边”。”(D)苟子孝答应，在旁拍手唱道：

　　“花边柳边，檐外晴丝卷。山前水前，马上东风软。自叹行踪，有如蓬转；盼望家乡留恋。雁杳鱼沉，离愁满怀，谁与传日短北堂萱？空劳魂梦牵。（合）洛阳遥远，几时得上九重金殿！”

　　唱了一个，吃毕酒，又唱第二个：(C)

　　“十载，青灯黄卷。萤窗苦勉旃(zhān/ㄓㄢ)，雪案费精研。指望荣亲，姓扬名显；试向文场鏖(áo/ㄠˊ)战。礼乐三千，英雄五百争后先。快著祖生鞭，行瞻尺五天。（合前）”

　　(C)安进士令苟子孝：“你们可记的《玉环记》‘恩德浩无边’？”(D)苟子孝答道：“此是〔画眉序〕，小的记得。”

(A)　　“恩德浩无边，父母重逢感非浅。幸终身托与，又与姻缘。风云际会异日飞腾，鸾凤配今谐缱绻。（合）料应夫妇非今世，前生玉种蓝田。”

　　(D)书僮儿把酒斟上，拍手唱道：

　　“弱质始笄(jī/ㄐㄧ)年，父母恩深浩如天。报无由愧赧(nǎn/ㄋㄢˇ)，此心萦牵。鸳鸯配深沐亲恩，箕帚(zhǒu/ㄓㄡˇ)妇愿夫荣显。（合前）”

（旁白3）

　　原来安进士杭州人，喜尚南风(註9)。见书僮儿唱的好，拉着他手儿，两个一递一口吃酒。良久，酒阑上来，西门庆陪他复游花园，向卷棚内下棋。今小厮拿两桌盒，三十样都是细巧果菜、鲜物下酒。(B)蔡状元道：“学生们初会，不当深扰潭府。天色晚了，告辞罢。”西门庆道：“岂有此理。”因问：“二公此回去，还到船上？”(B)蔡状元道：“暂借门外永福佛寺寄居。”西门庆道：“如今就门外去也晚了。不如老先生把手下从者留下一二人答应，馀者都吩咐回去，明日来接，庶可两尽其情。”(B)蔡状元道：“贤公虽是爱客之意，其如过扰何？”当下二人(B)(蔡状元)一面吩咐手下：“都回门外寺里歇去，明日早拿马来接。”众人应诺去了，不在话下。二人在卷棚内下了两盘棋，子弟唱了两折。恐天晚，西门庆与了赏钱，打发去了。止是书僮一人，席前递酒伏侍。看看吃至掌灯，二人出来更衣。(B)蔡状元拉西门庆说话：“此去学生回乡省亲，路费缺少……”西门庆道：“不劳老先生吩咐，云峰尊命，一定谨领。”良久，让二人到花园，“还有一处小亭请看。”把二人一引，转过粉墙，来到藏春坞，——乃一边僻静所。雪洞内里面晓腾腾掌著灯烛，小琴桌儿早已陈设绮席果酌之类。床榻依然，琴书潇洒。从新复饮，书僮在旁歌唱。(B)蔡状元问道：“大官(註10)，你会唱‘红入仙桃’？”(D)书僮道：“此是〔锦堂月〕，小的记的。”(B)蔡状元道：“既是记的，大官你唱。”于是把酒都斟上。那(D)书僮拿住南腔，拍手唱道：

(D)　　“红入仙桃，青归御柳，莺啼上林春早。帘卷东风，罗襟晓寒犹峭。喜仙姑书付青鸾，念慈母恩同乌鸟。（合）风光好，但愿人景长春，醉游蓬岛。”

　　(C)安进士听了，喜之不胜。向西门庆称道：“此子可敬！”将杯中之酒一吸而饮之。那书僮席前穿着翠袖红裙，勒著销金箍儿，高擎玉斝(jiǎ/ㄐㄧㄚˇ)，捧上酒去，又唱道：

(A)　　“难报母氏劬(qú/ㄑㄩˊ)劳，亲恩罔极，只愿寿比松乔。定省晨昏，连枝尚有兄嫂。喜春风棠棣(dì/ㄉㄧˋ)联芳，娱晚景松柏同操。（合前）”

　　当日饮至夜分，方才歇息。西门庆藏春坞翡翠轩两处俱设床帐，铺陈绫锦被褥，就派书僮玳安两个小厮答应。西门庆道了安置，回后边去了。

　　到次日，蔡状元安进士跟从人夫轿马来接。西门庆厅上摆酒伺候；攒盘酒饭，与脚下人吃。教两个小厮，方盒捧出礼物：蔡状元是金缎一端、领绢二端、合香五百、白金(註11)一百两；安进士是色缎一端、领绢一端、合香三百、白金三十两。(B)蔡状元固辞再三，说道：“但假十数金足矣，何劳如此太多，又蒙厚腆！”(C)安进士道：“蔡年兄领受，学生不当。”西门庆笑道：“些须微赆(jìn/ㄐㄧㄣˋ)，表情而已。老先生荣归续亲，在下此意，少助一茶之需。”于是二人(B)(蔡状元)俱席上出来谢道：“此情此德，何日忘之！”一面令家人各收下去，入毡包内。(B)(蔡状元)与西门庆相别，说道：“生辈此去，天各一方，暂违台教。不日旋京，倘得寸进，自当图报。”(C)安进士道：“今日相别，何年再得奉接尊颜！”西门庆道：“学生蜗居屈尊，多有亵慢，幸惟情恕！本当远送，奈官守在身，先此告过。”送二人到门首，看着上马而去。正是：

　　博得锦衣归故里，功名方信是男儿。

毕竟未知后来何如，且听下回分解。

(註1)快手: 衙门里的差役。

(註2)侍生: 晚辈对前辈的谦称, 又地方官拜访乡绅的自称, 表示对对方的尊敬。

(註3)大锦堂: 对明代锦衣卫各级正职官员的尊称。

(註4)丰标: 对人仪表的美称。

(註5)盛价: 对别人奴仆的尊称。

(註6)旋捏佛旋烧香: 比喻毫无准备, 临时应付差使。

(註7)未续亲: 妻子死了未再娶。

(註8)观政: 新科进士分配到各衙门署职的, 要经过一定时间的考绩, 合格后实授官职, 这个考绩阶段叫“观政”。

(註9)南风: 即男风, 男色, 实指鸡奸。

(註10)大官: 称别人家的童仆。

(註11)白金: 指银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