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门庆*17 (A)玳安*7 门上人*1 谢希大*2 乔大户*2 祝日念*1
应伯爵*34 (B)众乐工*1 薛内相*4
月娘*15 (C)吴银儿*6 郑爱香儿*10 如意儿*3
潘金莲*5 (D)桂姐*25 玉钏儿*4 李瓶儿*3
(旁白1)
常言富者贵之基,财旺生官众所知。
延揽宦途陪邀引,夤(yín/ㄧㄣˊ)缘权要入迁推。
姻连恶党人皆惧,势倚豪强孰敢欺!
好把炎炎思寂寂,岂容人力敌天时。
话说当日众官饮酒席散,西门庆还留吴大舅二舅应伯爵谢希大后坐,打发乐工等酒饭吃了,吩咐:“你们明日还来答应一日,我请县中四宅(註1)老爹吃酒,俱要齐备些才好。临了,等我一总赏你们罢。”(B)众乐工道:“小的们无不用心,明日都是官样新衣服来答应。”吃了酒饭,磕头去了。
良久,(D)李桂姐吴银儿搭著头出来,笑嘻嘻道:“爹,只怕晚了,轿子来了,俺们去罢。”应伯爵道:“我儿,你倒且是自在。二位老爹在这里,不说唱个曲儿与老舅听,就要“去罢”!”(D)桂姐道:“你不说这一声儿不当哑狗卖。俺们两日没往家里去,妈不知怎么盼哩。”伯爵道:“盼怎的?玉黄李子儿,掐了一块儿去了?”西门庆道:“也罢,教他两个去罢,本等连日辛苦了,咱教李铭吴惠唱一回罢。”问道:“你吃了饭了?”(D)桂姐道:“刚才大娘房里留俺们吃了。”于是齐插烛磕头下去。西门庆吩咐:“你二位后日还来走走。再替我叫两个,不拘郑爱香儿也罢,韩金钏儿也罢,我请亲朋吃酒。”伯爵道:“造化了小淫妇儿,教他叫,又讨提钱(註2)使。”(D)桂姐道:“你又不是架儿,你怎晓的恁切?”说毕,笑的去了。伯爵因问:“哥,后日请谁?”西门庆道:“那日请乔老、二位老舅、花大哥、沈姨夫,并会中列位兄弟,欢乐一日。”伯爵道:“说不得,俺们打搅的哥忒多了。到后日俺两个还该早来,与哥做副东(註3)。”西门庆道:“此是二位下顾了。”说毕话,李铭吴惠拿乐器上来,唱了一套,吴大舅等众人方一齐起身。一宿晚景不题。
到次日,西门庆请本县四宅官员。先送过礼,贺西门庆才生儿。那日薛内相来的早,西门庆请至卷棚内待茶。(B)薛内相因问:“刘家没送礼来?”西门庆道:“刘老太监送过礼了。”良久,(B)薛内相要请出哥儿来看一看:“我与他添寿。”西门庆推却不得,只得教玳安后边说去,抱哥儿出来。不一时,养娘抱官哥送出到角门首,玳安接到上面。(B)薛内相看见,只顾喝采:“好个哥哥!”便叫:“小厮在那里?”须臾,两个青衣家人,戗(qiàng/ㄑㄧㄤˋ)金方盒拿了两盒礼物:烂红官缎一疋,“福寿康宁”镀金银钱四个,堆金沥粉彩画寿星博郎鼓儿一个,银八宝贰两,(B)(薛内相)说道:“穷内相没什么,这些微礼儿与哥儿耍子。”西门庆作揖谢道:“多蒙老公公费心!”看毕,抱哥儿回房不题。西门庆陪他吃了茶,抬上八仙桌来,先摆饭,就是十二碗嗄(á/ㄚˊ)饭,上新稻米饭。刚才吃罢,忽(A)门上人来报:“四宅老爹到了。”西门庆慌整衣冠出二门迎接,乃是知县李达天,并县丞钱成、主簿任廷贵、典史夏恭基,各先投拜帖,然后厅上叙礼。薛内相方出见,众官让薛内相居首席。席间又有尚举人相陪,分宾主坐定,普座递了一巡茶。少顷,阶下鼓乐响动,笙歌拥奏,递酒上座,教坊呈上揭帖,薛内相拣了四折《韩湘子升仙记》,又队舞数回,十分齐整。薛内相心中大喜,唤左右拿两吊钱出来,赏赐乐工。
(旁白2)
不说当日众官饮酒至晚方散,且说李桂姐到家,见西门庆做了提刑官,与虔婆铺谋定计。次日,买了盒果馅饼儿、一副豚蹄、两只烧鸭、两瓶酒、一双女鞋,教保儿挑着盒担,绝早坐轿子先来,要拜月娘做干娘,他做干女儿。进来先向月娘笑嘻嘻插烛也似拜了四双八拜,然后才与他姑娘和西门庆磕头。把月娘哄的满心欢喜,说道:“前日受了你妈的重礼,今日又教你费心,买这许多礼来。”(D)桂姐笑道:“妈说爹如今做了官,比不的那咱常往里边走。我情愿只做干女儿罢,图亲戚来往,宅里好走动。”慌的月娘连教他脱衣服坐。收拾罢,因问桂姐:“有吴银姐和那两个怎的还不来?”(D)桂姐道:“吴银儿我昨日会下他,不知他怎的还不见来。前日爹吩咐,教我叫了郑爱香儿和韩金钏儿。我来时,他轿子都在门首,怕不也待来。”言未了,只见银儿和爱香儿,又与一个穿大红纱衫年小的粉头,提着衣裳包儿进门。先望月娘花枝招飐、绣带飘飘磕了头。(C)吴银儿看见李桂姐脱了衣裳坐在炕上,说道:“桂姐,你好人儿,不等俺们等儿,就先来了。”(D)桂姐道:“我等你来。妈见我的轿子在门首,说道:‘只怕银姐先去了,你快去罢。’谁知你们来的迟。”月娘笑道:“也不迟。你们坐着,都一搭儿里摆茶。”因问:“这位姐儿上姓?”(C)吴银儿道:“他是韩金钏儿的妹子,玉钏儿。”不一时,小玉放桌儿,摆了八碟茶食,两碟点心,打发四个唱的吃了。
那李桂姐卖弄他是月娘的干女儿,坐在月娘炕上,和玉箫两个剥果仁儿装果盒。吴银儿郑香儿韩钏儿在下边杌儿上一条边坐的。那(D)桂姐一迳抖搜精神一回叫:“玉箫姐,累你,有茶倒一瓯子来我吃。”一回又叫:“小玉姐,你有水盛些来我洗这手。”那小玉真个拿锡盆舀了水,与他洗了手。吴银儿众人都看他,睁睁的不敢言语。(D)桂姐又道:“银姐,你三个拿乐器来唱个曲儿与娘听,我先唱过了。”月娘和李娇儿对面坐着,吴银儿见他这般说,只得取过乐器来。当下郑爱香儿弹唱,吴银儿琵琶,韩玉钏儿在旁随唱,唱了一套〔八声甘州〕“花遮翠拥”。须臾唱毕,放下乐器。(C)吴银儿先问月娘:“爹今日请那几位官家吃酒?”月娘道:“你爹今日请的都是亲朋。”(D)桂姐道:“今日没有那两位公公?”月娘道:“薛内相——昨日只他一位在这里来,那姓刘的没来。”(D)桂姐道:“刘公公还好,那薛公公快顽,把人掐拧的魂也没了。”月娘道:“左右是个内官家,又没什么,随他摆弄一回子就是了。”(D)桂姐道:“娘且是说的好,乞他奈何的人慌。”
正说著,只见(A)玳安儿进来取果盒,见他四个在屋里坐着,说道:“客已到了一半,七八待上坐,你们还不快收拾上去?”月娘便问:“前边有谁来了?”(A)玳安道:“乔大爹花大爹大舅二舅谢爹都来了这一日了。”(D)桂姐问道:“今日有应二花子和祝麻子二人没有?”(A)玳安道:“会中十位,今日一个儿也不少。应二爹从辰时就来了,爹使他有勾当去了,便道就来也。”(D)桂姐道:“耶嚛(yo)!遭遭儿有这起攮(nǎng/ㄋㄤˇ)刀子的,又不知缠到多早晚。我今日不出去,宁可在屋里唱与娘听罢!”(A)玳安道:“你倒且是自在性儿!”拿出果盒去了。(D)桂姐道:“娘还不知道,这祝麻子在酒席上,两片子嘴不住,只听见他说话。饶人那等骂着,他还不理。他和孙寡嘴两个好不涎脸!”(C)郑爱香儿道:“常和应二走的那祝麻子,他前日和张小二官儿到俺那里,拿著十两银子,要请俺家妹子爱月儿。俺妈说:‘他才教南人梳笼了,还不上一个月,南人还没起身,我怎么好留你?’说道,他再三不肯。缠的妈急了,把门倒插了,不出来见他。那张小官儿好不有钱,骑着大白马,四五个小厮跟随,坐在俺们堂屋里只顾不去。急得祝麻子直撅儿跪在天井内,说道:‘好歹请出妈来,收了这银子,只教月姐见一见,待一杯茶儿,俺们就去!’把俺们笑的了不的,只像告水灾(註4)的,好个涎脸的行货子!”(C)吴银儿道:“张小二官儿先包著董猫儿来。”(C)郑爱香道:“因把猫儿的虎口用火烧了两醮,和他丁八(註5)著好一向了,近日只散走哩!”因望着桂姐道:“昨日我在门外庄子上收头(註6),会见周肖儿,多上覆你,说前日同聂钺(yuè/ㄩㄝˋ)儿到你家,你不在。”(D)桂姐使了个眼色,说道:“我来爹宅里来。他请了俺姐姐桂卿了。”(C)郑爱香儿道:“你和他没点儿相交,如何却打热?”(D)桂姐道:“好肏的刘九儿(註7),把他当个孤老?什么行货子,可不砢磪(註8)杀我罢了!他为了事出来,逢人至人说了来嗔我不看他。妈说:‘你只在俺家,俺倒买些什么看看你,不打紧。你和别人家打热,俺傻的不够了?’真是硝子石望着南儿——丁口心(註9)!”说著,都一齐笑了。月娘坐在炕上听着他说,道:“你们说了这一日,我不懂。不知说的是那家话。”按下这里不题。
(旁白3)
却说前边各客都到齐了,西门庆冠冕著递酒。众人让乔大户为首,先与西门庆把盏。只见他三个唱的从后边出来,都头上珠冠蹀躞(dié xiè/ㄉㄧㄝˊ ㄒㄧㄝˋ),身边兰麝降香。应伯爵一见,戏道:“怎的三个淫妇在那里来?拦住休放他进来。”因问:“东家,李家桂儿怎不来?”西门庆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初是郑爱香儿弹筝,吴银儿琵琶,韩玉钏儿拨板,启朱唇,露皓齿,先唱〔水仙子〕“马蹄金铸就虎头牌”一套。良久,递酒毕,乔大户坐首席,其次是吴大舅、二舅、花大哥、沈姨夫、应伯爵、谢希大、孙寡嘴、祝日念、云离守、常时节、白来抢、傅自新、贲地传,共十四人上席,八张桌儿。西门庆下席主位。说不尽歌喉宛转,舞态蹁跹(pián xiān/ㄆㄧㄢˊㄒㄧㄢ),酒若波流,肴如山叠。到了那酒过数巡,歌吟三套之间,应伯爵就在席上开言说道:“东家,也不消教他们唱了,翻来掉过去,左右只是这两套狗挝(zhuā/ㄓㄨㄚ)门(註10)的,谁待听!你教大官儿拿三个座儿来,教他与列位递酒,倒还强似唱。”西门庆道:“且教他孝顺席尊众亲两套词儿著。你这狗才就这等摇席破坐(註11)的!”(C)郑爱香儿道:“应花子,你门背后放花儿,等不到晚了(註12)!”伯爵亲自走下席来,骂道:“怪小淫妇儿,什么晚不晚?你娘那屄!”教玳安过来:“你替他把刑法都拿了。”一手拉着一个,都拉到席上,教他递酒。(C)郑爱香儿道:“怪行货子!拉的人手脚儿不著地。”伯爵道:“我实和你说,小淫妇儿!时光有限了,不久青刀马过(註13)。递了酒罢,我等不的了。”(A)谢希大便问:“怎么是青刀马?”伯爵道:“寒鸦儿过(註14)了,就是青刀马。”众人都笑了。
当下吴银儿递乔大户,郑爱香儿递吴大舅,韩玉钏儿递吴二舅,分两头挨次递将来。落后,吴银儿递到应伯爵跟前,伯爵因问:“李家桂儿怎的不来?”(C)吴银儿道:“二爹,你老人家还不知道,李桂姐如今与大娘认义做干女儿。我告诉二爹只放在心里。却说人弄心:前日在爹宅里散了,都一答儿家去了,都会下了明日早来。我在家里收拾了,只顾等他。谁知他安心早买了礼,就先来了,倒教我等到这早晚。使丫头往你家瞧去,说你来了,好不教妈说我!早是就与他姊妹两个来了。你就拜认与爹娘做干女儿,对我说了便怎的,莫不搀了你什么分儿?瞒着人干事!嗔道他头里坐在大娘炕上,就卖弄显出他是娘的干女儿,剥果仁儿,定果盒,拿东拿西,把俺们往下躧(xǐ/ㄒㄧˇ)。我还不知道,倒是里边六娘刚才悄悄对我说,他替大娘做了一双鞋,买了一盒果馅饼儿、两只鸭子、一副膀蹄、两瓶酒,老早坐了轿子来。”从头至尾告诉一遍。伯爵听了,说道:“他如今在这里不出来,不打紧,我务要奈何那贼小淫妇儿出来。我对你说罢,他想必和他鸨子计较了,见你大爹做了官,又掌著刑名,一者惧怕他势要,二者恐进去稀了,假著认干女儿往来,断绝不了这门儿亲。我猜的是不是?我教与你个法儿,他认大娘做干女,你到明日也买些礼来,却认与六娘做干女儿就是了。你和他都还是过世你花爹一条路上的人,各尽其道就是了。我说的是不是?你也不消恼他。”(C)吴银儿道:“二爹说的是,我到家就对妈说。”说毕,递过酒去。就是韩玉钏儿挨着来递酒。伯爵道:“韩玉姐,起动起动,不消行礼罢。你姐姐家里做什么哩?”(D)玉钏儿(韩玉钏)道:“俺姐姐家中有人包著哩,好些时没出来供唱。”伯爵道:“我记的五月里,在你那里打搅了,再没见你姐姐。”(D)韩玉钏道:“那日二爹怎的不肯深坐坐,老早就去了?”伯爵道:“那日不是我还坐坐。内中有两个人还不合节,又是你大老爹这里相招,我就先走了。”韩玉钏儿见他吃过一杯,又斟出一杯。伯爵道:“罢罢!少斟些,我吃不得了。”(D)玉钏道:“二爹,你慢慢上,上过,待我唱曲儿你听。”伯爵道:“我的姐姐,谁对你说来,正可着我心坎儿!常言道:养儿不要屙金溺银,只要见景生情。倒还是丽春院娃娃,到明日不愁没饭吃,强如郑家那贼小淫妇歪剌骨儿,只躲滑儿,再不肯唱!”(C)郑(愛)香儿道:“应二花子,汗邪了你,好骂!”西门庆道:“你这狗才,头里嗔他唱,这回又索落他!”伯爵道:“这是头里帐。如今递酒,不教他唱个儿?我有三钱银子,使的那小淫妇鬼推磨。”韩玉钏儿不免取过琵琶来,席上唱了四个小曲儿。
伯爵因问西门庆:“今日李桂儿怎的不教他出来?”西门庆道:“他今日没来。”伯爵道:“我刚才听见后边唱,就替他说谎?”因使玳安:“好歹后边快叫他出来。”那(A)玳安又不肯动,说:“这应二爹错听了。后边是女先生郁大姐弹唱与娘们听来。”伯爵道:“贼小油嘴,还哄我!住回等我自家后边去叫。”(A)祝日念便向西门庆道:“哥,也罢!只请李桂姐来与列位老亲递杯酒来,不教他唱也罢。我晓的他今日送人情来了。”西门庆被这起人缠不过,只得使玳安往后边请李桂姐去。
(旁白4)
那(D)李桂姐正在月娘上房,弹著琵琶,唱与大妗子、杨姑娘、潘姥姥众人听。见玳安进来叫他,便问:“谁使你来?”(A)玳安道:“爹教我来请桂姨上去递一巡酒。”(D)桂姐道:“娘,你看爹韶刀!头里我说不出去,又来叫我。”(A)玳安道:“爹被众人缠不过,才使进小的来。”月娘道:“也罢,你出去递巡酒儿,快下来就是了。”(D)桂姐又问玳安:“真个是你爹叫,我便出去。若是应二花子,随问他怎的叫,我一世也不出去!”于是向月娘镜台前重新妆点打扮,出来。众人看见他:头戴银丝䯼髻,周围金累丝钗梳,珠翠堆满;上著藕丝衣裳,下著翠绫裙;尖尖趫趫一对红鸳;粉面贴著三个翠面花儿,一阵异香喷鼻。朝上席不当不正只磕了一个头,就用洒金扇儿掩面,佯羞整翠,立在西门庆面前。西门庆吩咐玳安放锦杌儿在上席,教他与乔大户捧酒。(A)乔大户到忙欠身道:“到不消劳动,还有列位尊亲。”西门庆道:“先从你乔大爹起。”这桂姐于是轻摇罗袖,高捧金樽,递乔大户酒。伯爵在旁说道:“乔上尊,你请坐,教他服侍。丽春院粉头,供唱递酒是他的职分,休要惯了他!”(A)乔大户道:“二老,此位姐儿乃是这大官府令翠,在下怎敢起动?使我坐起不安。”伯爵道:“你老人家放心,他如今不做婊子了。见大人做了官,情愿认做干女儿了。”那(D)桂姐便脸红了,说道:“汗邪你了,谁恁胡言!”(A)谢希大道:“真个有这等事?俺们不晓的。趁今日众位老爹在此,一个也不少,每人五分银子人情,都送到哥这里来,与哥庆庆干女儿。”伯爵接过来道:“还是哥做了官好。自古不怕官,只怕管,这日子连干女儿也有了。到明日洒上些水,看出汁儿来!”被西门庆骂道:“你这贱狗才,单管这闲事胡说!”伯爵道:“胡铁?倒打把好刀儿哩!”(C)郑爱香正递沈姨夫酒,插口道:“应二花子,李桂姐便做了干女儿,你到明日与大爹做个干儿子罢。掉过来,就是个儿干子(註15)。”伯爵骂道:“贼小淫妇儿,你又少死!得我不缠你,念佛。”(D)李桂姐道:“香姐,你替我骂这花子两句。”(C)郑爱香儿道:“不要理这望江南巴山虎儿,汗东山斜纹布(註16)。”伯爵道:“你这小淫妇!难道你调子曰儿骂我,我没的说,只是一味肏鬼,把你妈那裤带子也扯断了。由他,到明日不与你个功德,你也不怕,不把将军为神道(註17)。”(D)桂姐道:“咱休惹他,哥儿拿出急来了。”(C)郑爱香笑道:“这应二花子今日鬼酉上车儿,推丑东瓜花儿,丑的没对了(註18)。他原来是个王姑来子。”伯爵道:“这小歪剌骨儿!诸人不要,只我将就罢了。”(D)桂姐骂道:“怪攮刀子,好干净嘴儿,把人的牙花也磕了。爹,你还不打与他两下子哩,你看他恁发讪!”西门庆骂道:“怪狗才东西!教他递酒,你斗他怎的?”走向席上,打了他一下。伯爵道:“贼小淫妇儿,你说你倚著汉子势儿,我怕你?你看他叫的爹那甜!”又道:“且休教他递酒,倒便益了他。拿过刑法来,且教他唱一套与俺们听着,他后边躲了这会滑儿,也够了。”(D)韩玉钏儿道:“二爹曹州兵备管的事兒宽(註19)。”这里前厅花攒锦簇,饮酒顽耍不题。
单表潘金莲,自从李瓶儿生了孩子,见西门庆常在他房宿歇,于是常怀嫉妒之心,每蓄不平之意。知西门庆前厅摆酒,在镜台前巧画双蛾,重扶蝉鬓,轻点朱唇,整衣出房。(潘金莲)听见李瓶儿房中孩儿啼哭,便走入来问:“他妈妈原来不在屋里,他怎的这般哭?”奶子(C)如意儿道:“娘往后边去了。哥哥寻娘,赶着这等哭。”那潘金莲笑嘻嘻的,向前戏弄那孩儿。说道:“你这多少时初生的小人芽儿,就知道你妈妈。等我抱的后边寻你妈妈去。”才待解开衫儿抱这孩子,奶子(C)如意儿就说:“五娘,休抱哥哥,只怕一时撒了尿在五娘身上。”金莲道:“怪臭肉,怕怎的?拿衬儿托着他,不妨事。”一面接过官哥儿来,抱在怀里,一直往后去了。走到仪门首,一迳把那孩儿举得高高的。不想吴月娘正在上房穿廊下,看着家人媳妇定添换菜碟儿;李瓶儿与玉箫在房首拣酥油蚫(bào/ㄅㄠˋ)螺儿。那潘金莲笑嘻嘻看孩子说道:““大妈妈,你做什么哩?”你说”小大官儿来寻俺妈妈来了”。”月娘忽抬头看见,说道:“五姐,你说的什么话?早是他妈妈没在跟前,这早晚平白抱出他来做什么?举的恁高,只怕唬着他。他妈妈在屋里忙着手哩!”便叫道:“李大姐,你出来,你家儿子寻你来了。”那(D)李瓶儿慌走出来。看见金莲抱着,说道:“小大官儿好好儿在屋里,奶子抱着,平白找我怎的?看溺了你五妈身上尿。”金莲道:“他在屋里好不哭着寻你,我抱出他来走走。”这李瓶儿忙解开怀,接过来。月娘引斗了一回,吩咐:“好好抱进房里去罢,休要唬他。”(D)李瓶儿到前边,便悄悄说奶子:“他哭,你慢慢哄着他,等我来,如何教五娘抱着他到后边寻我?”(C)如意儿道:“我说来,五娘再三要抱了去。”那李瓶儿慢慢看着他喂了奶子,安顿他睡了。谁知睡下不多时,那孩子就有些睡梦中惊哭,半夜发寒,潮热起来,奶子喂他奶也不吃,只是哭。李瓶儿慌了。
且说西门庆前边席散,打发四个唱的出门,月娘与了李桂姐一套重绡绒金衣服,二两银子,不必细说。西门庆晚夕到李瓶儿房里看孩儿。因见孩儿只顾哭,便问怎么的。(D)李瓶儿亦不提起金莲抱他后边去一节,只说道:“不知怎的,睡了起来这等哭,奶也不吃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好好拍他睡。”因骂如意儿:“不好生看哥儿,管何事?唬了他。”走过后边对月娘说。月娘就知金莲抱出来唬了他,就一字没得对西门庆说。只说:“我明日叫刘婆子看他看。”西门庆道:“休教那老淫妇来胡针乱灸的,另请小儿科太医来看孩儿。”月娘不依他,说道:“一个刚满月的孩子,什么小儿科太医。”到次日,打发西门庆早往衙门中去了,使小厮请了刘婆来看了,说是著了惊。与了他三钱银子,灌了他些药儿,那孩儿方才得稳睡,不漾奶了。李瓶儿一块石头方落地。正是:
满怀心腹事,尽在不言中。
毕竟未知后来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(註1)四宅: 指县衙里四位主要行政长官,即知县, 县丞, 主簿, 典史. 也称四衙。
(註2)提钱:介绍生意提取的佣金。
(註3)副东:请客时帮助主人招待客人的人。
(註4)告水災:因遭水灾而乞讨求告,此处比喻乞求和告饶的人。
(註5)丁八:顶撞。娼门隐语。 “丁”为“顶”之变音,“顶八”隐“分”字。
(註6)收头:一种在丧葬中举行的仪式,即是送葬亲友将披散的头发收束起来。
(註7)刘九儿:元明戏剧中多以“刘九儿”为乞丐的名字,因以为乞丐的代称。
(註8)砢磪:令人厌恶。
(註9)硝子石望著南兒──丁口心。:據金學家黃霖分析,「丁口」是個「可」字;「硝子石」是水晶,水晶「望著南兒」是對著太陽,會生火;「可」與「火」合音「惡」;所以意思是「噁心」。這樣“告水災”,“丁八”,“硝子石望著南兒──丁口心”三句連起來就是「求情(沒有用),(依舊)分手——噁心」。也有學者認為「丁口」是個「可」字沒有問題,但說與「火」合音「惡」太牽強,「丁口心」應理解為「可心」比較合理;而硝子石一句的解釋更與黃霖不同,應該是「石」諧音「實」,望著南兒的「南」諧音「難」;所以第三句是「實難可心」。這樣三句連起來就是「求情(沒有用),(依舊)分手——實難可心」。這三句話都是俚語。
(註10)狗挝门:讽刺人说唱太单调,不耐听。
(註11)摇席破坐:行为乖张,破坏酒席的秩序和气氛。
(註12)門背後放花兒──等不到晚了。:「花兒」是指煙花。這是鄭愛香嘲笑應伯爵的話,指他心急。這是歇後語。
(註13)青刀马过:指两性交合。
(註14)寒鸦儿过:寒谐含,鸦谐鸭(指阳具),此句隐指女子咂阳物,即所谓品箫。寒鴉兒過了,就是青刀馬。(32回)這是應伯爵針對鄭愛香的嘲笑而說的,按應伯爵之前所說「時光有限了,不久青刀馬過,遞了酒罷,我等不的了」看來,是急著要行事的意思。學者們多認為這是一種諧音黃色切口,用的是浙江黃岩方言,但各種解釋都顯的比較牽強,故存疑。
(註15)儿干子:没出息,不成器的人。
(註16)望江南、巴山虎兒、汗東山、斜紋布。:四句话的第一个字连起来就是“望巴汗斜”,谐如下解(32回)鄭愛香回罵應伯爵的話,張竹坡的眉批已作出完整解釋:「望作王,巴作八,汗同汗,斜作邪,合成『王八汗邪』四字,蓋婊子行市語也。」這都是俚語。
(註17)不把将军为神道:不把五道将军当作神灵看,意即不知道我的厉害。
(註18)今日鬼酉上車兒──推丑,東瓜花兒──丑的沒時了。他原來是個王姑來子。(32回)又是鄭愛香罵應伯爵的話,兩個歇後語連用表達了一個意思:「鬼酉」合成「醜」(丑的繁體);「推」諧音「忒」,意同「太」,山東有些地方至今推、忒兩字同音,這是說應伯爵丑、太醜,丑的沒法說了。最後一句是俚語,據說是用「姑來」兩字合音「怪」,說應伯爵原來還是個怪物。東瓜花兒——丑的沒時了。形容丑極了。東瓜:冬瓜。其瓜色青敷霜,樣子難看;其花期較長,故云。
(註19)曹州兵备管的事兒宽:比喻人多管闲事,管得太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