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门庆9 (A)琴童3 来保9 认的来保的(那人)2 吴主管1 玳安1
(B)太师11 翟谦7 官吏3 平安1 二人1
月娘15 (C)春梅6 李娇儿1 玉楼4
金莲10 (D)蔡老娘5 李瓶儿2 绣春1 小玉1
(旁白1)
得失荣枯总是闲,机关用尽也徒然!
人心不足蛇吞象,世事到头螳捕蝉。
无药可延卿相寿,有钱难买子孙贤。
家常守分随缘过,便是消遥自在仙。
话说西门庆与潘金莲两个洗毕澡,就睡在房中。春梅坐在穿廊下一张凉椅儿上衲鞋。只见琴童儿在角门首探头舒脑的观看。(C)春梅问道:“你有甚话说?”那琴童又见秋菊顶着石头跪在院内,只顾用手往来指。(C)春梅骂道:“怪囚根子,你有什么话,说就是了,指手画脚怎的?”那(A)琴童笑了半日,方才说:“有看坟的张安儿,在外边等爹说话哩。”(C)春梅道:“贼囚根子,张安就是了,何必大惊小怪见鬼也似!悄悄儿的,爹和娘在屋里睡着了,惊醒他,你就是死。你且教张安在外边等等儿。”那(A)琴童儿走出来外边,约等够半日,又走来角门首踅(xué/ㄒㄩㄝˊ)探,问:“姐,爹起来了不曾?”(C)春梅道:“怪囚,失张冒势,恁(nèn/ㄋㄣˋ)唬我一跳。有要没紧,两头来回游魂哩!”(A)琴童道:“张安等爹出去见了,说了话,还要赶出门去,怕天晚了。”(C)春梅道:“爹娘正睡的甜甜儿的,谁敢搅扰他。你教张安且等著去,十分晚了,教他明日去罢。”
正说著,不想西门庆在房里听见,便叫春梅进房,问谁说话。(C)春梅道:“琴童小厮进来说,坟上张安儿在外边,见爹说话哩。”西门庆道:“拿衣我穿,等我起去。”春梅一面打发西门庆穿衣裳,金莲便问:“张安来说什么话?”西门庆道:“张安前日来说,咱家坟隔壁赵寡妇家庄子儿连地要卖,价钱三百两银子,我只还他二百五十两银子,教张安和他讲去。若成了,我教贲(bēn/ㄅㄣ)四和陈姐夫去兑银子。里面一眼井,四个井圈打水。我买了这庄子,展开合为一处,里面盖三间卷棚、三间厅房、叠山子花园、松墙,槐树棚、井亭、射箭厅、打球场、耍子去处,破使几两银子收拾也罢。”妇人(金莲)道:“也罢,咱买了罢。明日你娘们上坟,到那里好游玩耍子。”说毕,西门庆往前边和张安说话去了。
金莲起来,向镜台前重匀粉脸,再整云鬟。出来院内,要打秋菊。那春梅旋去外边叫了琴童儿来掉板子(註1)。金莲便问道:“教你拿酒,你怎的拿冷酒与你爹吃?原来你家没大小,说着你,还钉嘴铁舌(註2)儿的!”(金莲)喝声叫琴童儿:“与我老实打与这奴才二十板子。”那琴童才打到十板子上,多亏了李瓶儿笑嘻嘻走过来劝住了,饶了他十板。金莲教与李瓶儿磕了头。放他起来,厨下去了。(C)李瓶儿道:“老冯领了个十五岁的丫头,后边二姐姐买了房里使唤,要送与他去哩,要七两五钱银子。请你过去瞧瞧。”这金莲遂与李瓶儿一同后边去了。李娇儿果然问了西门庆,用七两银子买了,丫头改名夏花儿,房中使唤,不在话下。
(旁白2)
安下一头,却说一处。单表来保同吴主管押送生辰担,自从离了清河县,一路朝登紫陌,暮践红尘,饥餐渴饮,夜住晓行。正値大暑炎蒸天气,烁石流金之际,路上十分难行。评话捷说,有日到了东京万寿门外,寻客店安下。到次日,继抬驮箱礼物,迳到天汉桥蔡太师府门前伺候。来保教吴主管押著礼物,他穿上青衣,迳向守门官吏唱了个喏。那守门(B)官吏问道:“你是那里来的?”(A)来保道:“我是山东清河县西门员外家人,来与老爷进献生辰礼物。”(B)官吏骂道:“贼少死野囚军(註3)!你那里便兴你东门员外西门员外?俺老爷当今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,不论三台八位(註4),不论公子王孙,谁敢在老爷府前这等称呼?趁早靠后!”内中有(A)认的来保的(那人),便安抚来保说道:“此是新参的守门官吏,才不多几日,他不认的你,休怪。你要禀见老爷,等我请出翟(zhái/ㄓㄞˊ)大叔来。”这来保便向袖中取出一包银子,重一两,递与那人。(A)那人道:“我倒不消。你再添一份,与那两个官吏,休和他一般见识。”来保连忙拿出三包银子来,每人一两,都打发了。那(B)官吏才有些笑容儿,说道:“你既是清河县来的,且略候候,等我领你先见翟管家。老爷才从上清宝箓(lù/ㄌㄨˋ)宫进了香回来,书房内睡。”
良久,请到翟管家出来,穿着凉鞋净袜,青丝绢道袍。来保见了,先磕下头去。(B)翟管家(翟谦)答礼相还,说道:“前者累你。你来与老爷进生辰担礼来了?”(A)来保先递上一封揭帖,脚下人捧著一对南京尺头,三十两白金,说道:“家主西门庆,多上覆翟爹:无物表情,这些薄礼,与翟爹赏人。前者盐客王四之事,多蒙翟爹费心。”(B)翟谦道:“此礼我不当受。罢罢!我且收下。”来保又递上太师寿礼帖儿,看了,还付与来保,吩咐把礼抬进来,到二门里首伺候。原来二门西首有三间倒(dǎo/ㄉㄠˇ)座,来往杂人都在那里待茶。须臾,一个小童拿了两盏茶来,与来保吴主管吃了。
少顷,太师出厅。翟谦先禀知太师,太师然后令来保吴主管进见,跪于阶下。翟谦先把寿礼揭帖,呈递与太师观看。来保吴主管各捧献礼物。但见:
黄烘烘金壶玉盏,白晃晃拣银仙人,良工制造费工夫,巧匠钻凿人罕见;锦绣蟒衣,五彩夺目;南京纻缎,金碧交辉;汤羊羙酒,尽贴封皮;异果时新,高堆盘榼(kē/ㄎㄜ)。
(B)太师如何不喜?便道:“这礼物决不好受的,你还将回去。”于是慌了(A)来保等,在下叩头说道:“小的主人西门庆没甚孝顺,些小微物,进献老爷赏人便了。”(B)太师道:“既是如此,令左右收了。”傍边左右祇(qí/ㄑㄧˊ)应人等,把礼物尽行收下去。(B)太师又道:“前日那沧州客人王四等之事,我已差人下书与你巡抚侯爷说了,可见了分上不曾?”(A)来保道:“蒙老爷天恩,书到,众盐客都牌提到盐运司,与了勘合(註5),都放出来了。”(B)太师因向来保说道:“礼物我故收了。累次承你主人费心,无物可伸,如何是好?你主人身上可有甚官役?”(A)来保道:“小的主人一介乡民,有何官役!”(B)太师道:“既无官役,昨日朝廷钦赐了我几张空名告身(註6)札付,我安你主人在你那山东提刑所做个理刑副千户(註7),顶补千户贺金的员缺,好不好?”(A)来保慌的叩头谢道:“蒙老爷莫大之恩,小的家主举家粉首碎身,莫能报答。”于是唤堂候官抬书案过来,即时佥押了一道空名告身札付,把西门庆名字填注上面,列衔“金吾卫衣左所副千户(註8)、山东等处提刑所理刑”。(B)(太师)向来保道:“你二人替我进献生辰礼物,多有辛苦。”(B)因问:“后边跪的,是你什么人?”来保才待说是伙计,那(A)吴主管向前道:“小的是西门庆舅子,名唤吴典恩。”(B)太师道:“你既是西门庆舅子,我观你倒好个仪表。”(B)(太师)唤堂候官取过一张札付:“我安你在本处清河县做个驿丞(註9),倒也去的。”那吴典恩慌的磕头如捣蒜。又取过一张札付来,把来保名字填写山东郓(yùn/ㄩㄣˋ)王府,做了一名校尉。俱磕头谢了,领了札付。(B)(太师)吩咐:“明日早晨,吏兵二部挂号(註10),讨勘合,限日上任应役。”(B)(太师)又吩咐翟谦:“西厢房管待酒饭。讨十两银子,与他二人做路费。”不在话下。
看官听说:那时徽宗天下失政,奸臣当道,谗佞盈朝。高杨童蔡四个奸党在朝中卖官鬵(zèng/ㄗㄥˋ)狱,贿赂公行,悬秤升官,指方补价。夤(yín/ㄧㄣˊ)缘钻刺者,骤陞羙任;贤能廉直者,经岁不除。以致风俗颓败,赃官污吏,遍满天下。役烦赋重,民穷盗起,天下骚然。不因奸佞居台辅,合是中原血染人!
当下翟谦把来保吴主管邀到厢房管待,厨下大盘大碗,肉赛花糕,酒如琥珀,汤饭点心齐上,饱餐了一顿。(B)翟谦向来保说:“我有一件事,央及你爹替我处处,未知你爹肯应承我否?”(A)来保道:“翟爹说那里话!蒙你老人家这等老爷前扶持看顾,不拣甚事,但肯吩咐,无不奉命。”(B)翟谦道:“不瞒你说,我答应老爷,每日身边止贱荆一人,常有疾病,通无所出。我年也将及四十,央及你爹,只说你那贵处有好人材女子,不拘十五六上下,替我寻一个送来。该多少财礼,我一一奉过去。”于是将一封人事并回书付与来保,又体己送二人五两盘缠。(A)来保再三不肯受,说道:“刚才老爷上头已赏过了,翟爹还收回去。”(B)翟谦道:“那是老爷的,此是我的,不必推辞。”当下吃毕酒饭。(B)翟谦道:“如今我这里替你著个办事官,同你到下处,明早好往吏兵二部挂号,就领了勘合,好起身。省的你明日又来,途间往返了。我吩咐了去,部里不敢迟滞了你文书。”(B)(翟谦)即时唤了个办事官,名唤李中友:“你与二位明日同到部里,挂了号,讨勘合,来回我话。”那员官与来保吴典恩作辞,出的府门,来到天汉桥街上太白酒店内会话。来保管待酒饭,又与了李中友三两银子,约定明日绝早先到吏部,然后到兵部,都挂号,讨了勘合。——闻得是太师老爷府里,谁敢迟滞,颠倒奉行?金吾卫太尉朱勔(miǎn/ㄇㄧㄢˇ),即时使印,佥了票帖(註11),行下头司(註12),把来保填注在本处山东郓(yùn/ㄩㄣˋ)王府当差。又拿了个拜帖,回翟管家。不消两日,把事情干得完备。有日雇头口起身,星夜回清河县来报喜。正是:富贵必因奸巧得,功名全仗邓通成!
(旁白3)
且说一日三伏天气,十分炎热。西门庆在家中聚景堂中大卷棚内赏玩荷花,避暑饮酒。吴月娘与西门庆居上坐,诸妾与大姐都两边列坐。春梅迎春玉箫兰香一般儿四个家乐,在傍弹唱。怎见的当日酒席?但见:
盆栽绿草,瓶插红花。水晶帘卷虾须,云母屏开孔雀。盘堆麟脯,佳人笑捧紫霞觞;盆浸冰桃,羙女高擎碧玉斝(jiǎ/ㄐㄧㄚˇ)。食烹异品,果献时新。弦管讴歌,奏一派声清韵羙(měi/ㄇㄟˇ);绮罗珠翠,摆两行舞女歌儿。当筵象板撒红牙,遍体舞裙补锦绣。消遣壶中闲日月,遨游身外醉乾坤。
妻妾正饮酒中间,坐间不见了李瓶儿。月娘向绣春说道:“你娘往屋里做什么哩,怎的不来吃酒?”(D)绣春道:“我娘害肚里痛,屋里𢱉(wǎi)著哩!便来也。”月娘道:“还不快对他说去,休要𢱉(wǎi)著,来这里坐着,听一回唱罢。”西门庆便问月娘怎的。月娘道:“李大姐忽然害肚里痛,屋里躺着哩。我刚才使小丫头请他去了。”(月娘)因向玉楼道:“李大姐七八临月,只怕搅撒(註13)了。”潘金莲道:“大姐姐,他那里是这个月!约他是八月里孩子,还早哩。”西门庆道:“既是早哩,使丫头请你六娘来听唱。”不一时,只见李瓶儿来到。月娘道:“只怕你掉了冷气(註14),你吃上锺热酒,管情就好了。”不一时,各人面前斟满了酒。西门庆吩咐春梅:“你们唱个‘人皆畏夏日’我听。”那春梅等四个方才筝排雁柱,阮跨鲛绡,启朱唇,露皓齿,唱“人皆畏夏日”云云。
那李瓶儿在酒席上,只是把眉头忔(qì/ ㄑㄧˋ)皱着,也没等的唱完了,回房中去了。月娘听了词曲,耽著心,使(D)小玉房中瞧去。回来报说:“六娘害肚里疼,在炕上打滚哩!”慌了月娘道:“我说是时候,这六姐还强说早哩。还不唤小厮来,快请老娘去!”西门庆即令来安儿:“风跑,快请蔡老娘去。”于是连酒也吃不成,都来李瓶儿房中问他。月娘问道:“李大姐,你心里觉怎的?”(D)李瓶儿回道:“大娘,我只心口连小肚子往下憋坠著疼。”月娘道:“你起来,休要睡着,只怕滚坏了胎。老娘请去了,便来也。”少顷,渐渐李瓶儿疼的紧了,月娘又问:“使了谁请老娘去了,这咱还不见来?”(A)玳安道:“爹使了来安去了。”月娘骂道:“这囚根子!你还不快迎迎去?平白没算计,使那小奴才去,有紧没慢的。”西门庆叫玳安快骑了骡子赶了去。月娘道:“一个风火事,还像寻常慢条斯礼儿的。”
那潘金莲见李瓶儿待养孩子,心中未免有几分气。在房里看了一回,把孟玉楼拉出来,两个站在西稍间檐柱儿底下那里歇凉,一处说话。说道:“耶嚛(yo)嚛(yo)!紧著热剌剌的挤了一屋子里人,也不是养孩子,都看着下象胎哩!”
良久,只见(D)蔡老娘进门,望众人道:“那位主家奶奶?”(D)李娇儿道:“这位大娘哩。”那蔡老娘倒身磕头下去。月娘道:“姥姥,生受。你怎的这咱才来?”(D)蔡老娘道:“你老人家听我告诉:
我做老娘姓蔡,两只脚儿能快。
身穿怪绿乔红,各样䯼髻歪戴。
嵌丝环子鲜明,闪黄手帕符㩟(zhài/ㄓㄞˋ)。
入门利市花红,坐下就要管待。
不拘贵宅娇娘,那管皇亲国太。
教他任意端详,被他腿衣㓦(bāi/ㄅㄞ)划(註15)。
横生就用刀割,难产须将拳揣。
不管脐带胞衣,着忙用手撕坏。
活时来洗三朝,死了走的偏快。
因此主顾偏多,请的时常不在。”
月娘道:“你且休闲说。请看这位娘子,敢待生养也。”(D)蔡老娘向床前摸了摸李瓶儿身上,说道:“是时候了。”问大娘:“预备下绷褯(jiè/ㄐㄧㄝˋ)(註16)草纸不曾?”月娘道:“有。”便教小玉:“往我房中快取去。”
且说(C)玉楼见老娘进门,便向金莲说:“蔡老娘来了,咱不往屋里看看去?”那金莲一面不是一面说道:“你要看你去,我是不看他。他是有孩子的姐姐,又有时运,人怎的不看他?头里我自不是,说了句话儿,见他不是这个月的孩子,只怕是八月里的,教大姐姐白抢白相(註17)我,想起来好没来由,倒恼了我这半日。”(C)玉楼道:“我也只说他是六月里孩子。”金莲道:“这回连你也韶刀了!我和你恁算:他从去年八月来,又不是黄花女儿,当年怀、入门养,一个后婚老婆,汉子不知见过了多少,也一两个月才生胎,就认做是咱家孩子!我说差了?若是八月里孩儿,还有咱家些影儿。若是六月的,䠕(cāi/ㄘㄞ)小板凳儿糊险道神——还差著一帽头子哩!失迷了家乡——那里寻犊(dú/ㄉㄨˊ)儿去?(註18)”正说著,只见小玉抱着草纸绷接并小褥子儿来。(C)孟玉楼道:“此是大姐姐预备下他早晚临月用的对象儿,今日且借来应急儿。”金莲道:“一个是大老婆,一个是小老婆,明日两个对养。十分养不出来,零碎出来也罢。俺们是买了个母鸡不下蛋,莫不杀了我不成?”又道:“仰著合著,没的狗咬尿胞——虚喜欢!(註19)”(C)玉楼道:“五姐是什么话!”以后见他说话儿出来有些不防头脑,只低着头弄裙子,并不作声应答他。潘金莲用手扶著庭柱儿,一只脚跐著门坎儿,口里嗑著瓜子儿。只见孙雪娥听见李瓶儿前边养孩子,后边慌慌张张一步一跌走来观看。不防黑影里被台基险些不曾绊了一跤。金莲看见,叫玉楼:“你看,献勤的小妇奴才!你慢慢走,慌怎的?抢命哩!黑影子拌倒了,磕了牙也是钱。姐姐,卖萝卜的拉盐担子攘——咸嘈心(註20)!养下孩子来,明日赏你这小妇一个纱帽戴。”
良久,只听房里呱的一声,养下来了。(D)蔡老娘道:“对当家的老爹说,讨喜钱,分娩了一位哥儿。”吴月娘报与西门庆。西门庆慌的连忙洗手,天地祖先位下满炉降香,告许一百二十分清醮(jiào/ㄐㄧㄠˋ),要祈子母平安,临盆有庆,坐草(註21)无虞。这潘金莲听见生下孩子来了,阁家欢喜乱成一块,越发怒气生,走去了房里,自闭门户,向床上哭去了。时宣和四年戊申六月廿一日也。正是:不如意处常八九,可与人言无二三。这蔡老娘收拾孩儿,咬去脐带,埋毕衣胞,熬了些定心汤,打发李瓶儿吃了,安顿孩儿停当。月娘让老娘后边管待酒饭。临去,西门庆与了他五两一锭银子,许洗三朝(註22)来还与他一疋缎子。这蔡老娘千恩万谢出门。
(旁白4)
当日西门庆进房去,见一个满抱的孩子,生的甚是白净,心中十分欢喜,阁家无不欣悦。晚夕就在李瓶儿床房中歇了,不住来看孩儿。次日,巴天不明早起来,拿十副方盒,使小厮各亲戚邻友处分投送喜面。应伯爵谢希大听见西门庆生了子,送喜面来,慌的两步做一步走来贺喜。西门庆留他卷棚内吃面。刚打发去了,正在厅上乱著,使小厮叫媒人来寻养娘看奶孩儿。忽有薛嫂儿领了个奶子来,原是小人家媳妇儿,年三十岁,新近丢了孩儿,不上一个月。男子汉当军,过不的,恐出征去无人养赡,只要六两银子,要卖他。月娘见他生的干净,对西门庆说,兑了六两银子留下,起名如意儿,教他早晚看奶哥儿。又把老冯叫来暗房中使唤,每月与他五钱银子,管顾他衣服。
正热闹,一日忽有(B)平安报:“来保吴主管在东京回还,现在门首下头口。”不一时,二人进来,见了西门庆报喜。西门庆问:“喜从何来?”(B)二人悉把到东京见蔡太师进礼一节,从头至尾诉说一遍:“老爷见了礼物甚喜,说道:”我累次受你主人礼太多,无可补报。”因问爹原祖上有甚差事。小的说一介乡民,并无寸役在身。太师老爷说:朝廷钦赏了他几张空名诰身札付,与了爹一张,填写爹名字在上,填注在金吾卫副千户之职,就委差的在本处提刑所理刑,顶补贺老爹员缺。把小的做了铁铃卫校尉,填注郓王府当差。吴主管陞做本县驲(rì /ㄖˋ)丞。”于是把一样三张印信札付并吏兵二部勘合,并诰身都取出来放在桌上,与西门庆观看。西门庆看见上面衔著许多印信,朝廷钦依事例,果然他是副千户之职,不觉欢从额角眉尖出,喜向腮边笑脸生。(西门庆)便把朝廷明降,拿到后边与吴月娘众人观看说:“太师老爷抬举我,升我做金吾卫副千户,居五品大夫之职。你顶受五花官诰(註23),坐七香车(註24),做了夫人。又把吴主管携带做了驲丞,来保做了郓王府校尉。吴神仙相我不少纱帽戴,有平地登云之喜,今日果然。不上半月,两桩喜事都应验了。”(西门庆)又对月娘说:“李大姐养的这孩儿,甚是脚硬(註25),到三日洗了三,就起名叫做官哥儿罢。”把朝廷明降与月娘看了。来保进来与月娘众人磕头,说了回话。西门庆吩咐:“明日早把文书下到提刑所衙门里与夏提刑知会了。”吴主管明日早下文书到本县,作辞西门庆回家去了。
到次日洗三毕,众亲邻朋友一概都知西门庆第六个娘子新添了娃儿,未过三日,就有如此羙事:官禄临门,平地做了千户之职,谁人不来趋附?送礼庆贺,人来人去,一日不断头。常言:
时来谁不来,时不来谁来?
正是:
时来顽铁有光辉,运退真金无艳色!
毕竟未知后来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(註1)掉板子: 掉同抡.抡板子打
(註2)钉嘴铁舌: 形容嘴哽﹐嘴犟,不肯认输,不服气,不讨饶。也作「丁嘴铁舌」。
(註3)野囚军:骂人语,意谓充军的罪犯。
(註4)三台八位: 泛指高官重臣。
(註5)勘合: 指勘合时所用的符契,证书或凭据。古时符契文书,上盖印信,分为两半,当事双方各执一半。用时将二符契相并,验对骑缝印信,作为凭证。凡调遣军队﹑车驾出入皇城﹑官吏驰驿等,均须勘合。
(註6)告身: 古代授官的文凭。唐代朝廷任命官员的符。即现代的任命状,委任状或文凭。也作「告札」、「官告」。
(註7)山东提刑所千户: 这是一个集宋明两代官制,杜撰出来的官名。掌理刑法之官。
***千户,金朝始置,元代相沿,其军制千户设“千夫之长”。元代千户所统领百户所:统兵七百以上称上千户所;从四品金牌,兵五百以上称中千户所;千户正五品金牌,兵三百以上称下千户所千户从五品金牌,各设“达鲁花赤”一员,千户一员、品级相同。明代卫所兵制亦设千户所,千户为一所之长官。驻重要府州,统兵1,120人,分为十个百户所。
(註8)金吾卫衣左所副千户: 这个官名未见古代官制,此处隐射明代锦衣卫副千户。
(註9)驿丞:掌管驿站的官。主邮传迎送之事。明清时设置,各府﹑州﹑县多寡有无不一。品级为未入流。
(註10)挂号: 報到。
(註11)票帖: 书面凭证,此处指委任状。用于票拟的便笺。
(註12)行下头司: 行文至下属的有关主管部门首席官员。
(註13)搅撒: 谓流产﹐小产。
(註14)掉了冷气:受风寒侵袭。
(註15)㓦划: 布拢,安排。
(註16)绷褯: 布拢,安排。亦作"绷席"婴儿的包被。
(註17)白抢白相: 抢白训斥,给不好的脸色看。
(註18)䠕小板凳儿糊险道神——还差著一帽头子哩!失迷了家乡——那里寻犊儿去?:「險神道」應為險道神(又名顯道神),是最早的門神,原身是《封神演義》中的方弼、方相兄弟。前句說因為人矮,踩了小板凳也無法將門神畫貼准,明指李瓶兒懷孕的日期不對——「還差著一帽頭子哩」!後句進一步明確:不知道李瓶兒生的是誰的孩子——「失迷了家鄉」。寻犊儿:犊谐种,意谓孩子不知是谁经手的,要找主儿。今山东鲁南一带,称重婚妇女怀着前夫的孩子在嫁,为“带犊子“。這是兩個歇後語連用。
(註19)仰著合著,没的狗咬尿胞——虚喜欢!:仰著合著:不知是仰是合,不知有什么样的结果。「沒的」即「只怕是」。狗咬尿胞:尿胞(动物的膀胱)形大实空,若将它当吃食去咬,自然空欢喜一场。這是俚語。
(註20)卖萝卜的拉盐担子攘——咸嘈心:“咸”谐“闲”,“嘈”谐“操”。谓瞎操心。
(註21)坐草:妇女临产;分娩。
(註22)洗三朝:旧俗婴儿出生后第三天的沐浴,汇集亲友并酬谢接生婆。也作「洗儿」。
(註23)五花官诰:古代帝王封赠命妇的诏书。因以五色金花绫纸制成,故称。
(註24)七香车:用多种香料涂饰或用多种香木制作的车。指贵妇人乘坐华美的车。
(註25)脚硬: 来头不小,福大命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