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门庆9 (A)李铭1
应伯爵3
月娘1 (C)玉箫7 春梅5 小鸾1 众丫頭1
潘金莲9 (D)宋惠莲5 玉楼2
(旁白1)
巧厌多劳拙厌闲,善嫌懦弱恶嫌顽;
富遭嫉妒贫遭辱,勤怕贪图俭怕悭(qiān/ㄑㄧㄢ)。
触事不分皆笑拙,见机而作又疑奸:
思量那件合人意,为人难做做人难!
话说次日有吴大妗子、杨姑娘、潘姥姥众堂客,都来与孟玉楼做生日。月娘在后厅与众客饮酒,倒也罢了,其中惹出一件事来。
那来旺儿因他媳妇自家痨病死了,月娘新近与他娶了一房媳妇,娘家姓宋,乃是卖棺材宋仁的女儿。当先卖在蔡通判家房里使唤,后因坏了事出来,嫁与厨役蒋聪为妻小。这蒋聪常在西门庆家做活答应,来旺儿早晚到蒋聪家叫蒋聪去,看见这个老婆,两个吃酒刮言(註1),就把这个老婆刮上了。一日,不想这蒋聪因和一般厨役分财不均,酒醉厮打,动起刀杖来,把蒋聪戳死在地,那人便越墙逃走了。老婆央来旺儿对西门庆说了,替他拿帖儿县里和县丞说,差人捉住正犯,问成死罪,抵了蒋聪命。后来,来旺儿哄月娘,只说是小人家媳妇儿,会做针指。月娘使了五两银子,两套衣服,四疋(pǐ)青红布,并簪环之类,娶与他为妻。月娘因他叫金莲,不好称呼,遂改名蕙莲。这个老婆属马的,小金莲两岁,今年二十四岁了。生的黄白净面,身子儿不肥不瘦,模样儿不短不长,比金莲脚还小些儿。性明敏,善机变,会妆饰,龙江虎浪(註2),就是嘲汉子(註3)的班头,坏家风的领袖。若说他底本事,他也曾:
斜倚门儿立,人来侧目随。托腮并咬指,无故整衣裳。坐立随摇腿,无人曲唱低。开窗推户牖(yǒu/ㄧㄡˇ),停针不语时。未言先欲笑,必定与人私。
(旁白2)
初来时,同众家人媳妇上竃(zào/ㄗㄠˋ),还没什么妆饰,犹不作在意里。后过了一个月有馀,看了玉楼金莲众人打扮,他把䯼髻垫的高高的,梳的虚笼笼的头发,把水鬓描的长长的,在上边递茶递水,被西门庆睃在眼里。一日设了条计策,教来旺儿押了五百两银子,往杭州替蔡太师制造庆贺生辰锦绣蟒衣,并家中穿的四季衣服,往回也有半年期程。约从十一月半头,搭在旱路车上,起身去了。西门庆安心早晚要调戏他这老婆,不期到此正値孟玉楼生日,月娘和众堂客在后厅吃酒。西门庆那日在家,没往那去,月娘吩咐玉箫:“房中另放桌儿,打发酒菜汤饭点心你爹吃。”西门庆因打帘内看见惠莲身上穿着红䌷(chōu/ㄔㄡ)对衿袄、紫绢裙子,在席上斟酒,故意问玉箫:“那个穿红袄的是谁?”(C)玉箫回道:“是新娶的来旺儿的媳妇子惠莲。”西门庆道:“这媳妇子怎的红袄配着紫裙子?怪模怪样。到明日对你娘说,另与他一条别的颜色裙子,配着穿。”(C)玉箫道:“这紫裙子还是问我借的裙子。”说了就罢了。
须臾,过了玉楼生日。一日,月娘往对门乔大户家吃生日酒去了。约后晌时分,西门庆从外来家,已有酒了;走到仪门首,这惠莲正往外走,两个撞个满怀。西门庆便一手搂过脖子来,就亲了个嘴,口中喃喃呐(nè/ㄋㄜˋ)呐说道:“我的儿,你若依了我,头面衣服随你拣著用!”那老婆一声儿没言语,推开西门庆手,一直往前走了。西门庆归到上房,叫(C)玉箫送了一疋蓝缎子到他屋里,如此这般对他说:“爹昨日见你酒席上斟酒,穿着红袄,配着紫裙子,怪模怪样的不好看。我说这紫裙子还是问我借的,爹才开厨柜拿了这疋缎子,使我送与你,教你做裙子穿。”这(D)惠莲开看,却是一疋翠蓝四季团花兼喜相逢缎子。说道:“我做出来,娘若见了问怎了?”(C)玉箫道:“爹到明日还对娘说,你放心。爹说来,你若依了这件事,随你要什么,爹与你买。今日赶娘不在家,要和你会会儿,你心下何如?”那老婆听了,微笑而不言。(D)(惠莲)因问:“爹多咱时分来?我好在屋里伺候。”(C)玉箫道:“爹说小厮们看着,不好进你这屋里来的。教你悄悄往山子底下洞儿里,那里无人,堪可一会儿。”(D)(惠莲)老婆道:“只怕五娘六娘知道了,不好意思的。”(C)玉箫道:“三娘和五娘都在六娘屋里下棋,你去不妨事。”当下约会已定,玉箫走来回西门庆说话。两个都往山子底下成事,玉箫在门首与他观风。
却不想金莲玉楼都在李瓶儿房里下棋,只见(C)小鸾来请玉楼说:“爹来家了。”三人就散了,玉楼回后边去了。金莲走到房中匀了脸,亦往后边来。走入仪门,只见小玉立在上房门首。金莲问:“你爹在屋里?”小玉摇手儿,往前指。这金莲就知其意,走到前边山子角门首,只见玉箫拦著门。金莲只猜玉箫和西门庆在此私狎,便顶进去。(C)玉箫慌了,说道:“五娘休进去,爹在里面有勾当哩!”金莲骂道:“怪狗肉,我又怕你爹了?”不由分说,进入花园里来,各处寻了一遍。走到藏春坞山子洞儿里,只见他两个人在里面才了事。老婆听见有人来,连忙系上裙子往外走,看见金莲,把脸通红了。金莲问道:“贼臭肉,你在这里做什么?”(D)老婆(惠莲)道:“我来叫画童儿来。”说著,一溜烟走了。金莲进来,看见西门庆在里边系裤子,骂道:“贼没廉耻的货,你和奴才淫妇大白日里在这里端的干好勾当儿!刚才我打与那淫妇两个耳刮子才好,不想他往外走了。原来你就是画童儿,他来寻你!你与我实说,和这淫妇偷了几遭?若不实说。等住回大姐姐来家,看我说不说!我若不把奴才淫妇脸打的胀猪,也不算。俺们闲的声唤在这里,你也来插上一把子,老娘眼里却放不过!”西门庆笑道:“怪小淫妇儿,悄悄儿罢,休要嚷的人知道。我实对你说,如此这般,连今日才一遭。”金莲道:“一遭二遭,我不信。你既要这奴才淫妇,两个瞒神唬鬼弄剌子儿(註4),我打听出来休怪了,我却和你们答话!”那西门庆笑的出去了。金莲到后边,听见(C)众丫头们说:“爹来家,使玉箫手巾裹着一疋蓝缎子,往前边去,不知与谁。”金莲就知是与来旺儿媳妇子的,对玉楼亦不提起此事。
这老婆每日在那边,或替他造汤饭,或替他做针指鞋脚,或跟着李瓶儿下棋,常贼乖趋附金莲。被西门庆撞在一处,无人,教他两个苟合,图汉子喜欢。惠莲自从和西门庆私通之后,背地不算与他衣服、汗巾、首饰、香茶之类,只银子成两家带在身边,在门首买花翠胭粉,渐渐显露,打扮的比往日不同。西门庆又对月娘说他做的好汤水,不教他上大竃,只教他和玉箫两个,在月娘房里后边小竃上,专炖茶水,整理菜蔬,打发月娘房里吃饭,与月娘做针指,不必细说。看官听说:凡家主,切不可与奴仆并家人之妇苟且私狎,久后必紊乱上下,窃弄奸欺,败坏风俗,殆不可制!有诗为证:
西门贪色失尊卑,群妾争妍竟莫疑。
何事月娘欺不在,暗通仆妇乱伦彝(yí/ㄧˊ)!
(旁白3)
一日,腊月初八日,西门庆早起,约下应伯爵,与大街坊尚推官家送殡。教小厮马也备下两疋,等伯爵白不见到。一回,李铭来了,教春梅等四人弹唱。西门庆正在大厅上围炉坐的,教春梅、玉箫、兰香、迎春,一般儿四个都打扮出来,看着李铭指拨,教演他弹唱。女婿陈经济,在傍陪着说话。正唱〔三弄梅花〕还未了,只见伯爵来,应宝跟着,夹着毡包进门。那春梅等四个就要往后走,被西门庆喝住,说道:“左右是你应二爹,都来见见罢,躲怎的?”与伯爵两个相见作揖,才待坐下,西门庆令四个过来:“与应二爹磕头。”那春梅等朝上磕头下去,慌的伯爵还喏不迭,夸道:“谁似哥好有福,出落的恁四个好姐姐,水葱儿的一般,一个赛一个。却怎生好?你应二爹今日素手,促忙促急,没曾带的什么在身边,改日送脂粉钱来罢。”少顷,春梅等四人见了礼进去了。陈经济向前作揖,一同坐下。西门庆道:“你如何今日这咱才来?”应伯爵道:“不好告诉你的。大小女病了一向,近日才教好些;房下记挂著,今日接了他家来散心住两日。乱著,旋叫应宝叫了轿子,买了些东西在家,我才来了。迟了一步儿!”西门庆道:“教我只顾等着你。咱吃了粥,好去了。”随即一面吩咐小厮,后边看粥来吃。只见李铭见伯爵,打个半跪。伯爵道:“李日新,一向不见你。”(A)李铭道:“小的有。连日小的在北边徐公公那里答应,这两日来爹宅里伺候。”说著,两个小厮放桌儿,拿粥来吃。就是四个咸食,十样小菜儿,四碗炖烂下饭:一碗蹄子,一碗鸽子雏儿,一碗春不老蒸乳饼,一碗馄饨鸡儿。银镶瓯儿粳(jīng/ㄐㄧㄥ)米投著各样榛松栗子果仁、玫瑰白糖粥儿。西门庆陪应伯爵陈经济吃了,就拿小银锺筛金华酒,每人吃了三杯。壶里还剩下上半壶酒,吩咐小厮画童儿:“连桌儿抬下去,厢房内与李铭吃。”就穿衣服起身,同应伯爵并马而行,与尚推官送殡去了。只落下李铭在西厢房,吃毕酒饭。
那月娘房里玉箫和兰香众人打发西门庆出了门,在厢房内乱厮打闹,顽成一块。一回,都往对过东厢房西门大姐房里鬼混去了,止落下春梅一个,和李铭在这边教演琵琶。李铭也有酒了。春梅袖口子宽,把手兜住了。李铭把他手拿起,略按重了些。被(C)春梅怪叫起来,骂道:“好贼王八!你怎的捻我的手,调戏我?贼少死的王八,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哩!一日好酒好肉,越发养活的那王八灵圣儿出来了,平白捻我的手来了。贼王八,你错下这个锹撅(qiāo juē /ㄑㄧㄠ ㄐㄩㄝ)(註5)了,你问声儿去,在我手里你来弄鬼!爹来家,等我说了,把你这贼王八一条棍撵的离门离户!没你这王八,学不成唱了?愁本司三院寻不出王八来?撅臭了你这王八了!”被他千王八万王八,骂的李铭拿着衣服往外,金命水命,走投无命(註6)。正是:两手劈开生死路,翻身跳出是非门。
(旁白4)
李铭唬的往外走了,春梅气狠狠直骂进后边来。金莲正和孟玉楼李瓶儿并宋惠莲在房里下棋,只听见春梅从外骂将来,金莲便问道:“贼小肉儿,你骂谁哩,谁惹你来?”气的(C)春梅道:“情知是谁,叵耐李铭那王八!爹临去,好意吩咐小厮,留下一桌菜并粳米粥儿与他吃。也有玉箫他们,你推我,我打你,顽成一块,对着王八雌牙露嘴的,狂的有些折儿也怎的。顽了一回,都往大姐那边厢房里去了。王八见无人,尽力向我手上捻了一下。吃的醉醉的,看着我嗤嗤待笑。我饶了他!那王八见我吆喝骂起来,他就即夹着衣裳往外走了。刚才打与贼王八两个耳刮子才好!贼王八,你也看个人儿行事,我不是那不三不四的邪皮行货,教你这王八在我手里弄鬼。我把王八脸打绿了!”金莲道:“怪小肉儿,学不学没要紧,把脸儿气的黄黄的。等爹来家说了,把贼王八撵了去就是了。那里紧等著供唱赚钱哩也怎的,教王八调戏我这丫头!我知道贼王八业罐子满了(註7)。”(C)春梅道:“他就倒运,著量二娘的兄弟,那怕他二娘莫不挟仇打我五棍儿也怎的?”(D)宋惠莲道:“论起来,你是乐工,在人家教唱,也不该调戏良人家女子!照顾你一个钱,也是养身父母;休说一日三茶六饭儿扶持着。”金莲道:“扶持着,临了还要钱儿去了。按月儿,一个月与他五两银子。贼王八他错上了坟。你问声家里这些小厮们,那个敢望着他雌牙笑一笑儿,吊个嘴儿,遇喜欢,骂两句;若不喜欢,拉到他主子跟前就是打,着紧把他爹扛的眼直直的。看不出他来,贼王八造化低。你惹他生姜,你还没曾经着他辣手(註8)!”(金莲)因向春梅道:“没见你,你爹去了,你进来便罢了,平白只顾和他在那厢房里做什么?却教那王八调戏你!”(C)春梅道:“都是玉箫和他们,只顾顽笑成一块,不肯进来。”(D)玉楼道:“他三个如今还在那屋里?”(C)春梅道:“都往对过大姐房里去了。”(D)玉楼道:“等我瞧瞧去。”那玉楼起身去了。良久,李瓶儿亦回房,使绣春叫迎春去。
至晚,西门庆来家,金莲一五一十,告诉西门庆。西门庆吩咐来兴儿,今后休放进李铭来走动;自此送断了路儿,不敢上门。这李铭正是:从前作过事,没兴一齐来。有诗为证:
习教歌妓逞家豪,每日闲庭弄锦槽。
不意李铭遭谴斥,春梅声价竞天高。
毕竟未知后来何如,且听下回分解。
(註1)刮言: 男女以言语勾搭﹑挑逗。也作「刮涎」。
(註2)龙江虎浪: 精明强悍的样子。形容惯于兴风作浪。
(註3)嘲汉子: 勾引男子的能手
(註4)弄剌子儿:耍花招。
(註5)锹撅: 比喻逼迫﹑摧残他人的手段。
(註6)金命水命,走投无命: 形容跑得很快。
(註7)业罐子满了: 1.亦作"业贯满"。 2.谓恶贯满盈
(註8)你惹他生姜,你还没曾经着他辣手: 李銘被春梅一頓臭罵,只有潘金蓮了解春梅的性格,她這樣評價春梅的「辣」。這是俚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