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门庆32 (A)夏提刑4
竹山9 (B) 鲁华11 玳安3 经济2
金莲10 (C)月娘3 张胜8
李瓶儿10 (D) 玉楼6 丫鬟1 春梅1
(旁白1)
花开不择贫家地,月照山河处处明。
世间只有人心歹,百事还教天养人。
痴聋喑哑家豪富,伶俐聪明却受贫!
年月日时该载定,算来由命不由人。
话说西门庆家中起盖花园卷棚,约有半年光景,装修油漆完备,前后焕然一新。庆房整吃了数日酒,俱不在话下。
一日,八月初旬天气,与夏提刑做生日,在新买庄上摆酒,叫了四个唱的,一起乐工,杂耍步戏(註1)。西门庆从巳牌时分,打选衣帽齐整,四个小厮跟随,骑马去了。吴月娘在家,整置了酒肴细果,约同李娇儿、孟玉楼、孙雪娥、大姐、潘金莲众人,开了新花园门,闲中游赏玩看。里面花木庭台,一望无际,端的好座花园!但见:
正面丈五高,心红彩漆绰屑;周围二十板,𥑮(gǔ/ㄍㄨˇ)炭乳口泥墙。当先一座门楼,四下几多台榭。假山真水,翠竹苍松。高而不尖谓之台,巍而不峻谓之榭。论四时赏玩,各有去处:春赏燕游堂,桧柏争鲜:夏赏临溪馆,荷莲斗彩;秋赏叠翠楼,黄菊迎霜;冬赏藏春阁,白梅积雪。则见那娇花笼浅径,嫩柳拂雕栏;弄风杨柳纵蛾眉,带雨海棠陪嫩脸。燕游堂前,金灯花似开不开;藏春阁后,白银杏半放不放。平野桥东,几朵粉梅开卸;卧云亭上,数株紫荆未吐。湖山侧,才绽金钱;宝槛(jiàn/ㄐㄧㄢ ˋ)边,初生石笋。翩翩紫燕穿帘幕,呖呖黄莺度翠阴。也有那月窗雪洞,也有那水阁风亭。木香棚与荼䕷架相连,千叶桃与三春柳作对;也有那紫丁香、玉马樱、金雀藤、黄刺薇、香茉莉、瑞仙花。卷棚前后,松墙竹径,曲水方池,映阶蕉棕,向日葵榴。游鱼藻内惊人,粉蝶花间对舞。正是:芍药展开菩萨面,荔枝擎出鬼王头。
当下吴月娘领着众妇人,或携手游芳径之中,或斗草(註2)坐香茵之上。一个临栏对景,戏将红豆掷金鳞;一个伏槛观花,笑把罗纨惊粉蝶。月娘于是走在一个最高亭子上,名唤卧云亭,和孟玉楼李娇儿下棋。潘金莲和西门大姐、孙雪娥,都在玩花楼坐下观看。见楼前牡丹花畔,芍药圃、海棠轩、蔷薇架、木香棚,又有那耐寒君子竹,欺雪大夫松。端的四时有不卸之花,八节有长春之景。观之不足,看之有馀。不一时,摆上酒来,吴月娘居上,李娇儿对席,两边孟玉楼、孙雪娥、潘金莲、西门大姐,各依序而坐。(C)月娘道:“我忘了请陈姐夫来坐坐。”一面使小玉:“前边快请姑夫来。”不一时,经济来到,头上天青罗帽,身穿紫绫深衣,脚下粉头皂靴;向前作揖,就在大姐跟前坐下。传杯换盏,吃了一回酒,吴月娘还与李娇儿西门大姐下棋。孙雪娥与孟玉楼却上楼观看。惟有金莲,且在山子前花池边用白纱团扇扑蝴蝶为戏,不防(B)经济悄悄在他身背后观觑,说道:“五娘,你不会扑蝴蝶儿,等我替你扑。这蝴蝶儿忽上忽下心不定,有些走滚(註3)。”那金莲扭回粉颈,斜瞅(chǒu/ㄔㄡˇ)了他一眼,骂道:“贼短命,人听着,你待死也!我晓得你也不要命了。”那陈经济笑嘻嘻扑近他身来,搂他亲嘴。被妇人顺手只一推,把小伙儿推了一跤。却不想(D)玉楼在玩花楼远远瞧见,叫道:“五姐,你走这里来,我和你说话。”金莲方才撇了经济上楼去了。原来两个蝴蝶也没曾捉的住,倒订了燕约莺期,刚做个蜂须花嘴。正是:狂蜂浪蝶有时见,飞入梨花没处寻。(B)经济见妇人去了,默默归房,心中怏然不乐。口占〔折桂令〕一词,以遣其闷:
“我见他斜戴花枝,笑捻花枝;朱唇上不抹胭脂,似抹胭脂。前日相逢,今日相逢;似有情实,未见情实!欲见许,何曾见许?似推辞,本是不推辞。约在何时?会在何时?不相逢,他又相思;既相逢,我又相思。”
(旁白2)
且不说吴月娘等在花园中饮酒。单表西门庆从门外夏提刑庄子上吃了酒回来,打南瓦子(註4)里头过。平昔在三瓦两巷(註5)行走耍子,捣子们都认的。——那时宋时谓之捣子(註6),今时俗呼为光棍是也。——内中有两个,一名草里蛇鲁华,一名过街鼠张胜,常被西门庆资助,乃鸡窃狗盗之徒。西门庆见他两个在那里耍钱,勒住马,近前说话。(B)二人(鲁华)连忙走至跟前,打个半跪道:“大官人,这早晚往那去来?”西门庆道:“今日是提刑所夏老爹生日,门外庄上请我们吃了酒来。我有一桩事央烦你们,依我不依?”(B)二人(鲁华)道:“大官人没说,小人平昔受恩甚多,如有使令小人之处,虽赴汤蹈火,万死何辞!”西门庆道:“既是你二人恁说,明日来我家,我有话吩咐你。”(B)二人(鲁华)道:“那里等的至明日!你老人家说与小人罢,端的有什么事?”这西门庆附耳低言,便把蒋竹山要了李瓶儿之事,说了一遍:“只要你弟兄二人,替我出这口气便了!”(西门庆)因在马上搂起衣底,顺袋中还有四五两碎银子,都倒与二人。便道:“你两个拏去打酒吃。只要替我干得停当,还谢你二人。”(B)鲁华那肯接,说道:“小人受你老人家恩还少哩!我只道叫俺两个往东洋大海里拔苍龙头上角,西岳华山中取猛虎口中牙,便去不得。这些小之事,有何难哉!这个银两,小人断不敢领受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不收,我也不央及你了。”教玳安接了银子,打马就走。又被(C)张胜拦住说:“鲁华,你不知他老人家性儿。你不收,恰似咱们推托的一般。”(B)鲁华一面接了银子,趴倒地下磕了个头,说道:“你老人家只顾家去坐着,不消两日,管情稳拍拍教你笑一声。”(C)张胜道:“只望大官人到明日把小人送与提刑所夏老爹那里答应(註7)就够了小人了。”西门庆道:“这个不打紧,何消你说。”看官听说,后来西门庆果然把张胜送夏提刑做了个亲随。此系后事,表过不题。那两个捣子,得了银子,依旧耍钱去了。
西门庆骑马进门来家,已是日西时分。月娘等众人听见他进门,都往后边去了。只有金莲在卷帘内,看收家伙。西门庆不往后边去,迳到花园里来,见妇人在亭子上收家伙,便问:“我不在,你在这里做什么来?”金莲笑道:“俺们今日和大姐姐开门看了看,谁知你来的恁早。”西门庆道:“今日夏大人费心,庄子上叫了四个唱的,四个捣倒小厮(註8),只请了五位客到。我恐怕路远,来的早。”妇人(金莲)与他脱了衣裳,因说道:“你没酒,教丫头看酒来你吃。”西门庆吩咐春梅:“把别的菜蔬都收下去,只留下几碟细果子儿,筛一壶葡萄酒来我吃。”坐在上面椅子上。因看见妇人上穿沉香色水纬罗对衿衫儿,五色绉纱眉子。下著白碾光绢挑线裙子,裙边大红光素缎子白绫高底羊皮金云头鞋儿。头上银丝䯼髻,金镶玉蟾宫折桂分心,翠梅钿儿,云鬓簪著许多花翠,越显出红馥馥朱唇,白腻腻粉脸,不觉淫心辄起,搀起他两只手儿,搂抱在一处亲嘴。不一时,春梅筛上酒来,两个一递一口儿饮酒咂舌,咂的舌头一片声响。妇人一面搂起裙子,坐在身上,噙酒哺在他口里,然后在桌上纤手拈了一个鲜莲蓬子与他吃。西门庆道:“涩剌剌的吃他做什么?”妇人(金莲)道:“我的儿,你就掉了造化了,娘手里拏的东西儿你不吃。”于是口中噙了一粒鲜核桃仁儿,送与他,才罢了。西门庆又要玩弄妇人的胸乳。妇人一面摘下㩟(zhài/ㄓㄞˋ)领子的金三事儿来,用口咬著,摊开罗衫,露见美玉无瑕,香馥馥的酥胸,紧就就的香乳。揣揣摸摸良久,用口犊之,彼此调笑,曲尽于飞。
西门庆乘着喜欢,向妇人道:“我有一件事告诉你,到明日教你笑一声。你道蒋太医开了生药铺,到明日,管情教他脸上开果子铺出来!”妇人(金莲)便问:“怎么缘故?”西门庆悉把今日门外撞遇鲁华张胜二人之事,告诉了一遍。妇人(金莲)笑道:“你这个堕业的众生,到明日不知作多少罪业。”又问:“这蒋太医不是常来咱家看病的那蒋太医?我见他且是谦恭礼让儿的,见了人把头儿低着,可怜见儿的,你这等作做他?”西门庆道:“你看不出他。你说他低着头儿,他专一看你的脚哩。”妇人(金莲)道:“汗邪的油嘴!他可可看人家老婆的脚?”西门庆道:“你还不知他哩!也是左近一个人家请他看病,正自街上买了一尾鱼,手提着。见那人请他说:”我送了鱼到家就来。”那人说:”家中有紧病,请师父就去罢。”这蒋竹山一直跟到他家。病人在楼上,请他上楼,不想是个女人不好,素体慵妆,走出房来,舒手教他把脉。这厮手把著脉,想起他鱼来,挂在帘钩儿上,就忘记看脉,只顾且问:”嫂子,你下边有猫儿也没有?”不想他男子汉在屋里听见了,走来采著毛,打了个臭死,药钱也没有与他,把衣服扯的稀烂,得手才跑了。”妇人(金莲)道:“可可儿的来,我不信。一个文墨人儿,他干这个营生?”西门庆道:“你看他迎面儿,就误了勾当。单爱外装老成,内藏奸诈。”两个说笑了一回,不吃酒了,收拾了家伙,归房宿歇,不在话下。
(旁白3)
按下一头,却说李瓶儿招赘了蒋竹山,约两月光景。初时蒋竹山图妇人喜欢,修合了些戏药,县门前买了些什么景东人事(註9)、美女相思套(註10)之类,实指望打动妇人心。不想妇人曾在西门庆手里狂风骤雨都经过的,往往干事不称其意,渐渐颇生憎恶,反被妇人把淫器之物,都用石砸的稀烂,都丢掉了。(李瓶儿)又说:“你本蛐蟮(qū shàn/ㄑㄩ ㄕㄢˋ)(註11),腰里无力,平白买将这行货子来戏弄老娘!我把你当块肉儿,原来是个中看不中吃蜡枪头,死王八!”骂的竹山狗血喷了脸。被妇人半夜三更赶到前边铺子里睡。于是一心只想西门庆,不许他进房中来。每日聐聒(yà guā/ㄧㄚˋ ㄍㄨㄚ)著算帐,查算本钱。
这竹山正受了一肚气,走在铺子小柜里坐的。只见两个人进来,吃的踉踉跄跄,楞楞睁睁,走在凳子上坐下。先是(B)一个(鲁华)问道:“你这铺中有狗黄没有?”竹山笑道:“休要作戏。只有牛黄,那讨狗黄?”(B)(鲁华)又问:“没有狗黄,你有冰灰也罢,拏来我瞧,我要买你几两。”竹山道:“生药行只有冰片,是南海波斯国地道出的,那讨冰灰来?”那(B)一个(鲁华)说道:“你休问他,量他才开了几日铺子,他那里有这两桩药材?咱往西门大官人铺中买去了来!”(C)那个(张胜)说道:“过来!咱与他说正经话罢。蒋二哥,你休推睡里梦里。你三年前死了娘子儿,问这位鲁大哥借的那三十两银子,本利也该许多,今日问你要来了。俺刚才进门就先问你要,你在人家招赘了,初开了这个铺子,恐怕丧了你行止,显的俺们没阴骘了。故此先把几句风话来教你认范,你不认范,他这银子你少不得还他!”竹山听了,唬了个立睁(註12),说道:“我并没借他什么银子。”(C)那人(张胜)道:“你没借银,却问你讨?自古苍蝇不钻那没缝的弹(註13),快休说此话!”蒋竹山道:“我不知阁下姓甚名谁,素不相识,如何来问我要银子?”(C)那人(张胜)道:“蒋二哥,你就差了!自古于官不贫,赖债不富。想着你当初不得地时,串铃儿卖膏药,也亏了这位鲁大哥扶持你,今日就到了这步田地来。”(B)这个人(鲁华)道:“我便姓鲁,叫做鲁华。你某年借了我三十两银子,发送妻小,本利该我四十八两银子,少不的还我。”竹山慌道:“我那里借你银子来?就借了你银子,也有文书保人。”(C)张胜道:“我就是保人。”因向袖中取出文书,与他照了照。把竹山气的脸腊渣也似黄了,骂道:“好杀材,狗男女!你是那里捣子,走来吓诈我!”鲁华听了,心中大怒,隔着小柜,飕的一拳去,早飞到竹山面门上,就把鼻子打歪在半边,一面把架上药材撒了一街。竹山大骂:“好贼捣子!你如何来抢夺我货物?”只叫天福儿来帮助,被鲁华一脚踢过一边,那里再敢上前。(C)张胜把竹山拖出小柜来,拦住鲁华手,劝道:“鲁大哥,你多日子也耽待了,再宽他两日儿,教他凑过与你便了。蒋二哥,你怎么说?”竹山道:“我几时借他银子来?就是问你借的,也等慢慢好讲,如何这等撒野?”(C)张胜道:“蒋二哥,你这回吃了橄榄灰儿,回过味来了(註14)。打了你一面口袋,倒过醮来了!你若好好早这般,我教鲁大哥饶让你些利钱儿,你便两三限凑了还他,才是话。你如何把硬话儿不认,莫不人家就不问你要罢?”那竹山听了道:“气杀我,我和他见官去!谁见他什么钱来?”(C)张胜道:“你又吃了早酒了!”不提防鲁华又是一拳,仰八叉跌了一跤,险不倒裁入洋沟(註15)里,将发散开,巾帻都污浊了。竹山大叫“青天白日”起来,被保甲上来,都一条绳子拴了。李瓶儿在房中听见外边人嚷,走来帘下听觑。见地方拴的竹山去了,气了个立睁。使出冯妈妈来,把牌面幌子都收了。街上药材,被人抢了许多。一面关闭了门户,家中坐的。
早有人把这件事报与西门庆知道。即差人吩咐地方,明日早解提刑院;这里又拏帖子,对夏大人说了。次日早带上人来,(A)夏提刑陞厅,看了地方呈状,叫上竹山去,问道:“你是蒋文蕙?如何借了鲁华银子不还,反行毁骂他?其情可恶!”竹山道:“小的通不认得此人,并没借他银子。小人以理分说,他反不容,乱行踢打,把小人货物都抢了。”(A)夏提刑便叫鲁华:“你怎么说?”(B)鲁华道:“他原借小的银两,发送妻丧,至今三年光景,延挨不还小的。小的今日打听他在人家招赘了,做了大买卖,问他理讨,他倒百般辱骂小的,说小的抢夺他货物。现有他借银子的文书在此,这张胜便是保人,望爷察情。”一面怀中取出文契,递上去。(A)夏提刑展开观看,上面写著:
“立借契人蒋文蕙,系本县医生。为因妻丧,无钱发送,凭保人张胜,借到鲁华名下白银三十两,月利三分,入手用度。约至次年,本利交还,如有欠少时,家中値钱物件折准。恐后无凭,立此借契为照者。”
(A)夏提刑看了,拍案大怒,说道:“可又来,现有保人、文契,还这等抵赖!看这厮咬文嚼字模样,就像个赖债的!”喝令左右:“选大板,拏下去着实打!”当下三四个人不由分说,拖翻竹山在地,痛责三十大板,打的皮开肉绽,鲜血淋漓。一面差两个公人,拏著白牌,押蒋竹山到家,处三十两银子交还鲁华;不然,带回衙门收监。那蒋竹山打的那两只腿剌八著,走到家哭哭啼啼哀告李瓶儿,问他要银子,还与鲁华。又被妇人(李瓶儿)哕(yuě/ㄩㄝˇ)在脸上,骂道:“没羞的王八,你递什么银子在我手里,问我要银子?我早知你这王八砍了头是个债桩(註16),就瞎了眼也不嫁你!这中看不中吃的王八!”那两个人(B)(鲁华)听见妇人屋里嚷骂,不住催逼叫道:“蒋文蕙既没银子,不消只管挨迟了,趁早到衙门回话去罢。”竹山一面出来安抚了公人,又去里边哀告妇人。直撅儿跪在地下,哭哭啼啼,说道:“你只当积阴骘,四山五岳斋僧布施这三十两银子了!不与,这一回去,我这烂屁股上怎禁的拷打?就是死罢了!”妇人不得已,拏三十两雪花银子与他,当官交与鲁华,扯碎了文书,方才了事。
这鲁华张胜得了三十两银子,迳到西门庆家回话了。西门庆留在卷棚内,管待二人酒饭,把前事告诉一遍。西门庆满心大喜,说:“二位出了我口气,足可以够了。”鲁华把三十两银子交与西门庆,西门庆那里肯收:“你二人收去买壶酒吃,就是我酬谢你了。后头还有事相烦。”二人临起身,谢了又谢,拏著银子,自行耍钱去了。正是:尝将压善欺良意,权作尤云殢雨心。
(旁白4)
却说蒋竹山提刑院交了银子出来,归到家中。妇人(李瓶儿)那里容他住,说道:“你还欠那人家哩?只当奴害了汗病,把这三十两银子问你讨了药吃了。你趁早与我搬出去罢!再迟些时,连我这两间房子,尚且不够你还人!”这蒋竹山自知存身不住,哭哭啼啼,忍着两腿疼,自去另寻房儿。但是妇人本钱置买的货物都留下;把他原旧的药材、药碾、药筛、箱笼之物,即时催他搬去,两个就开交了。临出门,妇人(李瓶儿)还使冯妈妈舀了一锡盆水,赶着泼去,说道:“喜得冤家离眼前!”当日打发了竹山出门。这妇人一心只想着西门庆,又打听得他家中没事,心中甚是后悔。每日茶饭慵餐,蛾眉懒画,把门倚遍,眼儿望穿,白盼不见一个人儿来。正是:
枕上言犹在,于今恩爱沦。
房中人不见,无语自消魂。
不说妇人思想西门庆,单表一日玳安骑马打门首经过,看见妇人大门关着,药铺不开,静落落的,归来告诉与西门庆。西门庆道:“想必那矮王八打重了,在屋里睡哩,会胜也得半个月出不来做买卖。”遂把这事情丢下了。
一日,八月十五日,吴月娘生日,家中有许多堂客来,在大厅上坐。西门庆因与月娘不说话,一迳都来院中李桂姐家坐的,吩咐玳安:“早回马去罢,晚上来接我。”旋邀了应伯爵谢希大两个来打双陆。那日桂卿也在家,姐儿两个在傍陪侍劝酒。良久,都出来院子内投壶顽耍。玳安约至日西时分,勒马来接。西门庆正在后边东净里出恭,见了玳安,问道:“家中没事?”(B)玳安道:“家中没事。大厅上堂客都散了,家伙都收了。止有大妗子与姑奶奶众人,大娘邀的后边坐去了。今日狮子街花二娘那里使了老冯与大娘送生日礼来,四盘羹果,两盘寿桃面,一疋尺头,又与大娘做了一双鞋。大娘与了老冯一钱银子,说爹不在家了,也没曾请去。”西门庆因见玳安脸红红的,便问:“你那里吃酒来?”(B)玳安道:“刚才二娘使冯妈妈叫了小的去,与小的酒吃,我说不吃酒,强说著教小的吃了两锺,就脸红起来。如今二娘倒悔过来,对着小的好不哭哩。前日我告爹说,爹还不信。从那日提刑所出来,就把蒋文蕙打发去了。二娘甚是后悔,一心还要嫁爹,比旧时瘦了好些儿,央及小的好歹请爹过去,讨爹示下。爹若吐了口儿,还教小的回他声去。”西门庆道:“贼贱淫妇,既嫁汉子去罢了,又来缠我怎的?既是如此,我也不得闲去。你对他说,什么下茶下礼,拣个好日子,抬了那淫妇来罢。”(B)玳安道:“小的知道了。他那里还等著小的去回他话哩,教平安画童儿这里伺候爹就是了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去,我知道了。”这玳安出了院门,一面走到李瓶儿那里,回了妇人话。妇人(李瓶儿)满心欢喜,说道:“好哥哥,今日多有累你对爹说,成就了二娘此事。”于是亲自洗手剔甲,厨下整理菜蔬,管待玳安酒饭。(李瓶儿)说道:“你二娘这里没人,明日好歹你来帮扶天福儿,看着人搬家伙过去。”
次日,雇了五六副扛,整抬运四五日。西门庆也不对吴月娘说,都堆在新盖的玩花楼上。择了八月二十日,一顶大轿,一疋缎子红,四对灯笼,派定玳安平安画童来兴四个跟轿,约后晌时分,方娶妇人过门。妇人打发了两个丫鬟,教冯妈妈领着先来了,等的回去,方才上轿;把房子交与冯妈妈天福儿看守。
西门庆那日不往那去,在家新卷棚内,深衣幅巾坐的,单等妇人进门。妇人轿子,落在大门首。半日没个人出去迎接。(D)孟玉楼走来上房对月娘说:“姐姐,你是家主,如今他已是在门首,你不去迎接迎接儿,惹的他爹不怪?他爹在卷棚内坐着,轿子在门首这一日了,没个人出去,怎么好进来的?”这吴月娘欲待出去接他,心中恼,又不下气;欲待不出去,又怕西门庆性子不是好的。沉吟了一回,于是轻移莲步,款蹙湘裙,出来迎接。妇人抱着宝瓶,迳往他那边新房里去了。迎春绣春两个丫鬟,又早在房中铺陈停当,单等西门庆晚夕进房。不想西门庆正因旧恼在心,不进他房去。到次日,教他出来后边月娘房里见面,分其大小,排行他是六娘。一般三日摆大酒席,请堂客会亲吃酒,只是不往他房里去。头一日晚夕,先在潘金莲房中睡。金莲道:“他是个新人儿,才来了头一日,你就空了他房?”西门庆道:“你不知,淫妇有些眼里火(註17),等我奈何他两日,慢慢进去。”到了三日,打发堂客散了,西门庆又不进入他房中,往后边孟玉楼房里歇去了。这妇人见汉子一连三夜不进他房来,到半夜打发两个丫鬟睡了,饱哭了一场,可怜走在床上,用脚带吊颈,悬梁自缢。正是:连理未谐鸳帐底,冤魂先到九重泉!
两个(D)丫鬟睡了一觉醒来,见灯光昏暗,起来剔灯,猛见床上妇人吊著,唬慌了手脚,走出隔壁叫春梅说:“俺娘上吊哩!”慌的金莲起来这边看视,见妇人穿着一身大红衣服,直挺挺吊在床上。连忙和春梅把脚带割断,解救下来。撅了半日,吐了一口精涎,方才苏醒。(金莲)即叫春梅:“后边快请你爹来!”西门庆正在玉楼房中吃酒,还未睡哩。先是(D)玉楼劝西门庆说道:“你娶将他来,一连三日不往他房里去,惹他心中不窄么?恰似俺们把这桩事放在头里一般,头上末下就让不得这一夜儿。”西门庆道:“待过三日儿我去。你不知道,淫妇有些吃著碗里,看着锅里。想起来,你恼不过我。未曾你汉子死了,相交到如今,什么话儿没告诉我?临了,招进蒋太医去了!我不如那厮?今日却怎的又寻将我来?”(D)玉楼道:“你恼的是。他也吃人念了。”正说话间,忽听一片声打仪门。玉楼使兰香问,说是(D)春梅来请爹,“六娘在房里上吊哩!”慌的(D)玉楼撺掇西门庆不迭,便道:“我说教你进他房中走走,你不依,只当弄出事来。”于是打着灯笼,走来前边看视。落后吴月娘李娇儿听见,都起来,到他房中。见金莲搂着他坐的,(C)(吴月娘)说道:“五姐,你灌了他些姜汤儿没有?”金莲道:“我救下来时,就灌了些来了。”那妇人只顾喉中哽咽了一回,方哭出声。月娘众人一块石头才落地。好好安抚他睡下,各归房歇息。
(旁白5)
次日,晌午前后,李瓶儿才吃些粥汤儿。正是:身如五鼓衔山月,命似三更油尽灯。西门庆向李娇儿众人说道:“你们休信那淫妇装死儿唬人。我手里放不过他。到晚夕等我进房里去,亲看着他上个吊儿我瞧方信,不然,吃我一顿好马鞭子。贼淫妇,不知把我当谁哩!”众人见他这般说,都替李瓶儿捏两把汗。到晚夕,见西门庆袖著马鞭子,进他房中去了。玉楼金莲吩咐春梅把门关了,不许一个人来。都立在角门儿外悄悄听觑,看里面怎的动静。
且说西门庆见妇人在床上控著身子哭泣,见他进去不起身,心中就有几分不悦;先把两个丫头都赶去空房里住了。西门庆走来,椅子上坐下,指著妇人骂道:“淫妇!你既然亏心,何消来我家上吊?你跟着那矮王八过去便了,谁请你来!我又不曾把人坑了你什么,缘何流那屄(bī)尿怎的?我自来不曾见人上吊,我今日看着你上个吊儿我瞧!”于是拏一绳子丢在他面前,叫妇人上吊。那妇人(李瓶儿)想起蒋竹山说的话来,说西门庆是打老婆的班头,降妇女的领袖,思量“我那世里晦气,今日大睁眼又撞入火炕里来了。”越发烦恼痛哭起来。这西门庆心中大怒,教他下床来脱了衣裳跪着。妇人只顾延挨不脱,被西门庆拖翻在床地平上,袖中取出鞭子来,抽了几鞭子,妇人方才脱去上下衣裳,战兢兢跪在地平上。西门庆坐着,从头至尾问妇人:“我那等对你说过,教你略等等儿,我家中有些事儿;如何不依我,慌忙就嫁了蒋太医那厮?你嫁了别人我倒也不恼!那矮王八有什么起解?你把他倒踏进门,去拏本钱与他开铺子,——在我眼皮子跟前开铺子,要撑我的买卖!”妇人(李瓶儿)道:“奴不说的悔也是迟了。只因你一去了不见来,把奴想的心斜了;后边乔皇亲花园里常有狐狸,要便半夜三更假名托姓变做你,来摄奴精髓,到天明鸡叫时分就去了。你不信,只问老冯和两个丫头便知端的。后来把奴摄的看看至死,不久身亡,才请这蒋太医来看。恰掉在面糊盆内一般,乞那厮局骗了,说你家中有事,上东京去了。奴不得已,才干下这条路。谁知这厮砍了头是个债桩,被人打上门来,经官动府。奴忍气吞声丢了几两银子,吃奴即时撵出去了。”西门庆道:“说你教他写状子,告我收着你许多东西;你如何今日也到我家来了!”妇人(李瓶儿)道:“你么,可是没的说。奴那里有这个话,就把身子烂化了!”西门庆道:“就算如此,我也不怕。你道说你有钱,快转换汉子,我手里容你不得!我实对你说罢了。前者打太医那两个人,是如此如此、这般这般使的手段。只略施小计,教那厮疾走无门;若稍用机关,也要连你挂了,到官弄到一个田地!”妇人(李瓶儿)道:“奴知道是你使的计儿。还是你可怜见奴,若弄到那无人烟之处,就是死罢了!”看看说的西门庆怒气消下些来了。又问道:“淫妇你过来,我问你:我比蒋太医那厮谁强?”妇人(李瓶儿)道:“他拏什么来比你!你是个天,他是块砖,你在三十三天之上,他在九十九地之下。休说你仗义疏财,敲金击玉,伶牙俐齿,穿罗著锦,行三坐五(註18)——这等为人上之人,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,他在世几百年还没曾看见哩!他拏什么来比你?你是医奴的药一般,一经你手,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。”只这一句话,把西门庆欢喜无尽,即丢了鞭子,用手把妇人拉将起来,穿上衣裳,搂在怀里,说道:“我的儿,你说的是。果然这厮他见什么碟儿天来大!”(西门庆)即叫春梅:“快放桌儿,后边快取酒菜儿来。”正是:东边日头西边雨,道是无情却有情。
果竟未知后来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(註1)步戏:指在戏台上扮演的戏。
(註2)斗草: 亦作"斗百草"。有三种游戏规则,一是以草钩连拉扯,比赛谁的草强韧。二是先各自采集不同的花草标本,限时集合后,双方斗花草的种类,以独得的花草多者为赢。三是不仅斗花草种类,还得斗名目对仗,讲究名目相对,平仄相当,自然工巧,此规则最为复杂、高深。
(註3)走滚: 亦作“走袞”。活络;善变。
(註4)南瓦子:妓院、妓馆。
(註5)三瓦两巷:成语,指富家子弟寻欢作乐的地方,同“三瓦两舍”。
(註6)捣子:鄙称。光棍无赖、地痞流氓。
(註7)答应:貼身僕役之稱謂
(註8)捣倒小厮:捣倒,倒立走路。捣倒小厮指表演杂耍的人。
(註9)景东人事: 女用的自慰器具。俗称“角先生”。
(註10)美女相思套: 姚灵犀注为“淫器之一种,与今之风流如意袋同,但非为预防染毒,专为助情媚内者,带刺高棱,取悦于女”。(《瓶外卮言》页160)姚氏在《思无邪小记》中还说:“今之洋货肆或药房中,尝售有二物,一曰风流如意袋,系以柔薄之皮为之。宿娼时蒙于淫具,以免徽毒侵入精管,因能防制花柳病也,故亦名保险套,更有一种附有肉刺者,可增女子之欢情,但于用之者终嫌隔靴搔痒耳。囊底有一小圆球,中空,适当马眼,可泄精于内,间有用之避孕者,但往来冲突,破裂堪虞。此袋偶一戏用则可,阴阳不能互达,热度不能射激,殊非卫生之道也。”(《思无邪小记》天津书局1947年版,第71页)这表明相思套与现在通行的带棱安全套相仿,刺棱专为刺激女性之用,现在仍是安全套的主要类型
(註11)蛐蟮: 蚯蚓的别名。
(註12)立睁:同“立挣 ”也作「呓挣」。寒噤、发楞。
(註13)苍蝇不钻那没缝的弹:比喻事情的发生一定有内在的原因,歇后语
(註14)吃了橄榄灰儿,回过味来了: 諺語,意思是把橄欖核兒都吞到肚裏,才品出橄欖的味兒來,比喻終於明白、醒悟過來。
(註15)洋沟: 阳沟。露在地面上的排水沟。也称为「羊沟」。
(註16)债桩:债椿;比喻长寿;时间长,还不清的债。
(註17)眼里火:比喻举止轻浮,一见就爱。多用于女方。
(註18)行三坐五:形容仆役、随从众多,排场甚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