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门庆*8 (A)陈经济*6 来兴*4
来旺*12
金莲*17 (C)雪娥*6 月娘*7
惠莲*11 (D)玉楼*4 李瓶儿*3 小玉*1
(旁白1)
名家台柳绽群芳,摇拽秋千斗艳妆。
晓日暖添新锦绣,春风和蔼旧门墙。
玉砌兰芽几双羙(měi /ㄇㄟˇ),绛纱帘幕一枝良。
堪笑家麋养家祸,闺门自此坏纲常。
话说烧灯(註1)已过,又早清明将至。西门庆有应伯爵早来邀请赏佳节,先在花园内卷棚下摆饭,看见许多银匠在前厅打造生活。孙寡嘴作东,邀去郊外耍子去了。
先是,吴月娘花园中扎了一架秋千,至是西门庆不在家,闲中率众姊妹们游戏一番,以消春昼之困。先是月娘与孟玉楼打了一回,下来,教李娇儿和潘金莲打。李娇儿辞以身体沉重,打不的,却教李瓶儿和金莲打。打了一回,(D)玉楼便叫:“六姐过来,我和你两个打个立秋千看如何?”吩咐:“休要笑。”当下两个妇人玉手挽定彩绳,将身立于画板之上。月娘却教宋惠莲在下相送,又是春梅。正是:
得多少红粉面对红粉面,玉酥肩并玉酥肩,两双玉腕挽复挽,四只金莲颠倒颠。
那金莲在上头便笑成一块。(C)月娘道:“六姐,你在上头笑不打紧,只怕一时滑倒,不是耍处!”说著,不想那画板滑,又是高底鞋,跐(cǐ/ㄘˇ)不牢,只听得滑浪一声把金莲擦下来。早是扶住架子,不曾跌著,险些没把玉楼也拖下来。(C)月娘道:“我说六姐笑的不好,只当跌下来。”(C)(月娘)因望李娇儿众人说道:“这打秋千最不该笑,笑多了有什么好?一定腿软了,跌下来。也是我那咱在家做女儿时,隔壁周台官家,有一座花园,花园中扎著一座秋千。也三月佳节,一日,他家周小姐和俺一般三四个女孩儿,都打秋千耍子。也是这等笑的不了,把周小姐滑下来,骑在画板上,把身上喜(註2)抓去了。落后嫁与人家,被人家说不是女儿,休逐来家。今后打秋千,先要忌笑。”金莲道:“孟三儿不济,等我和李大姐打个立秋千。”(C)月娘道:“你两个仔细打。”却教玉箫春梅在傍推送。
才待打时,只见(A)陈经济自外来,说道:“娘们在这里打秋千哩!”(C)月娘道:“姐夫来的正好,且来替你二位娘送送儿。丫头们气力少,送不的。”这(A)经济老和尚不撞锺,得不的一声(註3),于是泼步撩衣向前,说:“等我送二位娘。”先把潘金莲裙子带住,(A)说道:“五娘站牢,儿子送也!”那秋千飞在半空中,犹若飞仙相似。那(D)李瓶儿见秋千起去了,唬的上面怪叫道:“不好了,姐夫你也来送我送儿!”慌的(A)陈经济说:“你老人家倒且急性,也等我慢慢儿的打发将来。通像这回子,这里叫,那里叫,把儿子痨病都使出来了也没些气力使。”于是把李瓶儿裙子掀起,露出他大红底衣,抠了一把。那(D)李瓶儿道:“姐夫,慢慢著些,我腿软了。”(A)经济道:“你老人家原来吃不得紧酒!先叫成一块,把儿子头也叫花了。”两个打到半中腰里,金莲又说:“李大姐把我裙子又兜住了,早是又没跕(dié/ㄉㄧㄝˊ)下我来。”都下来了。却是春梅和西门大姐两个打。来一回,却教玉箫和惠莲两个打立秋千。这惠莲手挽彩绳,身子站的直屡屡,脚跐(cǐ/ㄘˇ)定下边画板。也不用人推送,那秋千飞起在半天云里,然后抱地飞将下来,端的恰似飞仙一般,甚可人爱。(C)月娘看见,对玉楼李瓶儿说:“你看媳妇子他到会打。”正说著,被一阵风过来,把他裙子刮起,里边露见大红潞䌷(chōu/ㄔㄡ)裤儿,扎著脏头纱绿裤腿儿,好玉色纳纱护膝,银红线带儿。玉楼指与月娘瞧,月娘笑骂了一句“贼成精的”,就罢了。这里月娘众人打秋千不题。
(旁白2)
话分两头,却表来旺儿往杭州织造蔡太师生辰衣服回还,押著许多驮垛(duò duǒ/ㄉㄨㄛˋ ㄉㄨㄛˇ)箱笼官船上,先走来家。到门首下了头口,进入里面,拂了尘灰,收卸了行李,到于后边。只见雪娥正在堂屋门首,作了揖。那(C)雪娥满面微笑,说道:“好呀,你来家了。路上风霜,多有辛苦。几时没见,吃得黑了。”来旺因问:“爹娘在那里?”(C)雪娥道:“你爹今日被应二众人邀去门外耍子去了;你大娘和大姐都在花园中打秋千哩!”来旺儿道:“阿呀,打他则甚!秋千虽是北方戎戏,南方人不打他。妇女们到春三月,只斗百草耍子。”(C)雪娥便往厨下,倒了一盏茶与他吃,因问:“你吃饭不吃?”来旺道:“我且不吃饭,见了娘,往房里洗洗脸著。”因问:“媳妇子在灶上,怎的不见?”那(C)雪娥冷笑了一声,说道:“你的媳妇儿,如今不是那时的媳妇儿了,好不大了!他日日只跟着他娘们伙儿里下棋、挝(zhuā/ㄓㄨㄚ)子儿、抹牌顽耍,他肯在灶上做活哩?”
正说著,小玉走到花园中报与月娘,说来旺儿来了。只见月娘自前边走来,坐下。来旺儿向前磕了头,立在傍边。问了些路上往回的话。月娘赏了两瓶子酒吃。一回,他媳妇宋惠莲来到。(C)月娘道:“也罢,你辛苦,且往房里洗洗头脸,歇宿歇宿去。等你爹来,好见你爹回话。”那来旺儿便归房里。惠莲先将钥匙开了门儿,舀水与他洗脸摊尘,收进褡裢去。说道:“贼黑囚,几时没见,便吃得这等肥肥的来家!”替他替换了衣裳,安排饭食与他吃。睡了一觉,起来已是日西时分。
西门庆来家,来旺儿走到跟前参见,悉把杭州织造蔡太师生辰尺头,并家中衣服,俱已完备,打成包裹,装了四箱,搭在官船上来家,只少雇夫过税一节,诉说一遍。西门庆满心欢喜,与了他赶脚银两:“明日早装载进城。”收卸停当,交割数目,西门庆赏了他五两房中盘缠,又叫他家中买办东西。
这来旺儿私己带了些人事,悄悄送了孙雪娥两方绫汗巾,两双装花膝裤,四匣杭州粉,二十个胭脂。(C)雪娥背地告诉来旺儿说:“自从你去了四个月光景,你媳妇怎的和西门庆勾搭,玉箫怎的做牵头——从缎子起,金莲屋里怎的做窝巢,先在山子底下,落后在屋里打撅,成日明睡到夜,夜睡到明。与他的衣服首饰花翠银钱,大包带在身边,使小厮在门首买东西,现一日也使二三钱银子。”来旺道:“怪道箱子里放着衣服首饰!我问着他,说娘与他的。”(C)雪娥道:“那娘与他?倒是爷与他的哩!”
这来旺儿遂听记在心。到晚夕,到后边吃了几锺酒,归到房中。常言:酒发胸腹之言。因开箱子中,看见一疋(pǐ /ㄆㄧˇ)蓝缎子,甚是花样奇异。便问老婆:“是那里的缎?谁人与你的?趁早实说。”老婆(惠莲)不知就里,故意笑着回道:“怪贼囚!问怎的!此是后边见我没个袄儿,与了这疋缎子。放在箱中,没工夫做。端的谁肯与我?”来旺儿骂道:“贼淫妇,还捣鬼来哄我?端的是那个与你的?”又问:“这些首饰是那里的?”妇人(惠莲)道:“呸,怪囚根子,那个没个娘老子?就是石头貉(mò/ㄇㄛˋ)剌儿里迸出来(註4),也有个窝巢儿;枣核儿生的,也有个仁儿;泥人肏(cào/ㄘㄠˋ)下来的,他也有灵性儿;靠著石头养的,也有个根绊儿。为人就没个亲戚六眷?此是我姨娘家借来的钗梳,是谁与我的?白眉赤眼,见鬼倒路死囚根子!”被来旺儿一拳来,险不打了一跤儿:“贼淫妇,还说嘴哩!有人亲看见你和那没人伦的猪狗有首尾:玉箫丫头怎的牵头,送缎子的与你,在前边花园内两个干,落后吊在潘家那淫妇屋里明干,成日肏的不値了。贼淫妇,你还来我手里吊子曰儿(註5)!”那妇人(惠莲)便大哭起来,说道:“贼不逢好死的囚根子,你做什么来家打我!我干坏了你什么事来?你恁是言不是语,丢块砖瓦儿也要个下落。是那个嚼舌根的没空生有、枉口拔舌调唆你来欺负老娘!老娘不是那没根基的货,教人就欺负死,也拣个干净地方。谁说我?不信你问声儿,宋家的丫头若把脚略趄(qiè/ㄑㄧㄝˋ)儿,把”宋”字儿倒过来!我也还雌著嘴儿说人哩,贼淫妇王八,你来嚼说我!你这贼囚根子,得不的个风儿就雨儿,万物也要个实才好。人教你杀那个人,你就杀那个人?”几句话儿,说的来旺儿不言语了。半日说道:“不是我打你,怕一时被那厮局骗了。”妇人(惠莲)又道:“这疋蓝缎子,一发我和你说了罢。也是去年十一月里,三娘生日,娘看见我身上上穿着红袄,下边借了玉箫的紫裙子穿着,说道:”媳妇子怪剌剌的什么样子,不好。”才与了我这疋缎。谁得闲做他!那个是不知道?就纂我恁一篇舌头,你错认了老娘,老娘不是个饶人的!明日我咒骂个样儿与他听,破着我一条性命,自恁寻不著主儿哩!”来旺儿道:“你既没此事罢,平白和人合甚气?快些打铺我睡。”这妇人(惠莲)一面把铺伸下,说道:“怪倒路死的囚根子,噇(chuáng/ㄔㄨㄤˊ)了那黄汤,挺你那觉受福。平白惹老娘骂你那屄(bī/ㄅㄧ)脸蛋子!”于是把来旺掠翻在炕上,面里鼾睡如雷的了。
看官听说:但凡世上养汉子的婆娘,饶他男子汉十八分精细,咬断铁的汉子,吃他几句左话儿右说的话,十个九个都著了他道儿。正是:东净里砖儿,又臭又硬(註6)。有诗为证:
宋氏偷情专主房,来旺乘醉詈(lì/ㄌㄧˋ)婆娘。
雪娥暗泄蜂媒事,致使干戈肘腋(yè/ㄧㄝˋ)傍。
(旁白3)
这宋惠莲窝盘住来旺儿,过了一宿。到次日,到后边问玉箫谁人透露此事,终莫知其所由;只顾海骂,雪娥不敢认犯。一日,祸便是这般起:月娘使小玉叫取雪娥,一地里寻不著,走到来旺儿房门首,只见雪娥从来旺儿屋里出来。只猜和他媳妇说话,不想走到厨下,惠莲在里面切肉。良久,西门庆前边陪着乔大户说话,只为扬州盐商王四峰被安抚使送监在狱中,许银二千两,央西门庆对蔡太师讨人情释放。刚打发大户去了,西门庆家中叫来旺,来旺从他屋里跑出来。正是:雪隐鹭鸶飞始见,柳藏鹦鹉语方知。以此都知雪娥与来旺儿有首尾。
一日,来旺儿吃醉了,和一般家人小厮在前边恨骂西门庆,说怎的我不在家,耍了我老婆。使玉箫丫头拿一疋蓝缎子到房里啜(chuò/ㄔㄨㄛˋ)他,把他吊在花园里奸耍。后来怎的停眠整宿,潘金莲怎做窝主(来旺儿):“由他,只休要撞到我手里。我教他白刀子进去,红刀子出来。好不好,把潘家那淫妇也杀了,我也只是个死。你看我说出来做的出来!潘家那淫妇,想着他在家摆死了他头汉子武大,他小叔武松回来告状。多亏了谁,替他上东京打点,把武松垫发充军去了?今日两脚踏住平川路,落得他受用,还挑拨我的老婆养汉。我的仇恨与他结的有天来大!常言道,一不做,二不休,到跟前再说话。破著一命剐(guǎ/ㄍㄨㄚˇ),便把皇帝打!(註7)”
这来旺儿只知路上说话,不知草里有人,不想被同行家人来兴儿听见。这来兴儿本姓因,在甘州生养的,西门庆父亲西门达往甘州贩绒去,带了来家使唤,就改名叫做甘来兴儿。至是十二三年光景,娶妻生子。西门庆常叫他在家中买办食用,赚钱。近日因与来旺媳妇宋氏勾搭,把买办夺了,却教来旺儿管领。这来兴儿就与来旺不睦,两个有杀人之仇。听见发此言语,有个不怀仇记恨的?于是走来潘金莲房里,告诉与金莲。金莲正和孟玉楼一处坐的,只见来兴儿掀帘子进来,金莲便问:“来兴儿,你来有甚事?你爹今日往谁家吃酒去了?”(A)来兴道:“今日俺爹和应二爹往门外送殡去了。适有一件事,告诉老人家,只放在心里,休说是小的来说。”金莲道:“你有甚事?只顾说不妨事!”(A)来兴儿道:“别无甚事,叵耐来旺儿,昨日不知那里吃的稀醉了,在前边大吆小喝,指猪骂狗,骂了一日。又逻著小的厮打,小的走开一边,不理他。对着家中大小,又骂爹和五娘。”潘金莲就问:“贼囚根子骂我怎的?”(A)来兴说:“小的不敢说。——三娘在这里,也不是别人。那厮说爹怎的打发他不在家,耍了他的老婆,使玉箫怎的送了一疋缎子到他房里,又是证见,说五娘怎的做窝主,赚他老婆在房里和爹两个明睡到夜,夜睡到明。他打下刀子,要杀爹和五娘,白刀子进去,红刀子出来。又说:五娘那咱在家,毒药摆杀了亲夫,多亏了他上东京去打点,救了五娘一命。说五娘如今恩将仇报,挑拨他老婆养汉。小的穿青衣抱黑柱(註8),不先来告五娘说声,早晚休吃那厮暗算。”玉楼听了,如提在冷水盆内一般,先吃一惊。这金莲不听见便罢,听了此言,粉面通红,银牙咬碎,骂道:“这犯死的奴才!我与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,他主子耍了他的老婆,他怎的缠我?我若教这奴才在西门庆家,永不算老婆!怎的我亏他救活了性命!”(金莲)因吩咐来兴儿:“你且去,等你爹来家问你时,你也只照恁般说。”(A)来兴儿说:“五娘说那里话!小人又不赖他,有一句,说一句。随爹怎的问,也只是这等说。”说毕,来兴儿往前边去了。
(D)玉楼便问金莲:“真个他爹和这媳妇可有?”金莲道:“你问那没廉耻的货!甚的好老婆也不枉了教奴才这般挟制了。在人家使豁了的、九炖十八火(註9)的主子的奴才淫妇,当初在蔡通判家房里,和大婆作毙养汉,坏了事才打发出来,嫁了厨子蒋聪。见过一个汉子也怎的?不可计数有一拿小米数儿,什么事儿不知道!贼强人瞒神儿唬鬼,使玉箫送缎子儿与他做袄儿穿。我看他胆子,敢穿出来算他好老婆!也是一冬里,我要告诉你没告诉你。那一日大姐姐往乔大户家吃酒不在。咱们都不在前边下棋?只见丫头说他爹来家,咱们不散了?落后我走到后边仪门首,见小玉立在穿廊下,我问他,小玉望着我摇手儿。我刚走到花园前,只见玉箫那狗肉在角门首站立,原来替他两个观风。我还不知,教我迳往花园里走。玉箫拦着我不教我进去,说爹在里面。教我骂了两句:”贼狗肉,我从新又怕起你爹来了?”我倒疑影和他有些什么楂子帐。不想走到里面,他和媳妇子在山洞里干营生!他老婆见我进去,把脸飞红的走出来了。他爹见了我讪讪的,乞我骂了两句”没廉耻”。落后媳妇子走到屋里,打旋磨跪着我,教我休对他娘说。落后正月里,他爹要把淫妇安托在我屋里过一夜儿。乞我和春梅折了几句,再几时容他傍个影儿!贼万杀的奴才,没的把我扯在里头,说我招惹他。好娇态的奴才淫妇,我肯容他在那屋里头弄碜(chěn/ㄔㄣˇ)儿(註10)?就是我罢了,俺春梅那小肉儿,他也不肯容他。”(D)玉楼道:“嗔道贼臭肉在那里坐着,见了俺们意意似似(註11)的,待起不起的,谁知原来背地有这本帐!论起来,他爹也不该要他。那里寻不出老婆来,教奴才在外边倡扬,什么样子?传出去了丑听。”金莲道:“左右的皮靴儿没反正(註12),你要奴才老婆,奴才暗地里偷你的小娘子,彼此换著做!贼小妇奴才,千也嘴头子嚼说人,万也嚼说人。今日打了嘴也说不的!”(D)玉楼向金莲道:“这桩事咱对他爹说好,不对他爹说好?大姐姐又不管。倘忽那厮真个安心,咱们不言语,他爹又不知道,一时遭了他手怎好?正是有心算无心,不备怎堤备?六姐,你还该说说,正是为驴纣棍伤了紫荆树(註13)。”金莲道:“我若饶了这奴才,除非是他亲肏下我来。”正是:平生不作皱眉事,世上应无切齿人。有诗为证:
来旺无端醉詈(lì/ㄌㄧˋ)主,甘兴怀恨架风波。
金莲听毕真情话,咬碎银牙怒气多。
(旁白4)
西门庆至晚来家,只见金莲在房中云鬟不整,睡揾(wèn/ㄨㄣˋ)香腮,哭的眼坏坏的。问其所以,(金莲)遂把来旺儿酒醉发言,要杀主之事诉说一遍:“现有来兴儿某日亲自听见他骂你,说此言语。思想起来,你背地图要他老婆,他便背地要你家小娘子。你的皮靴儿没反正。那厮杀你便该当,与他何干?连我一例也要杀?趁早不为之计,夜头早晚,人无后眼,只怕暗遭他毒手。”西门庆因问:“谁和那厮有首尾?”金莲道:“你休来问我,只问那上房里小玉便知了。”又说:“这奴才欺负我不是一遭儿了。说我当初怎的用药摆杀汉子,你娶了我来,亏他寻人情搭救出我性命来。在外边对人揭条(註14)。早是奴没生下儿长下女,若是生下儿长下女,教贼奴才揭条著好听!敢说:”你家娘当初在家不得地时,也亏我寻人情救了他性命。”恁说在你脸上也无光了!你便没羞,我都成不的,要这命做什么!”这西门庆听了妇人之言,走到前边,叫将来兴儿无人处问他始末缘由。这小厮一五一十说了一遍。走到后边摘问了(D)小玉口词,与金莲头说无差:“委的某日,亲眼看见雪娥从来旺儿屋里出来,他媳妇儿不在屋里。委的有此事。”这西门庆心中大怒,把孙雪娥打了一顿,被月娘再三劝了,拘了他头面衣服,只教他伴着家人媳妇上灶,不许他见人。此事表过不题。
西门庆在后边,因使玉箫叫了宋惠莲,背地亲自问他。这老婆(惠莲)便道:“阿呀,爹你老人家没的说,他可是没有这个话。我就替他赌个大誓。他酒便吃两锺,敢恁七个头八个胆,背地里骂爹?又吃纣王水土,又说纣王无道(註15)!他靠那里过日子?爹,你不要听人言语。我且问爹,听见谁说这个话来?”那西门庆被老婆一席话儿说的闭口无言。问的急了说:“是来兴儿告诉我说来。他某日吃醉了,在外风里言风里语骂我。”惠莲道:“来兴儿因爹叫俺这一个买办,说俺们夺了他的,不得赚些钱使,挟下这仇恨儿,平空做作出来,拿这血口喷他。爹就信他了?有这个欺心的事,我也不饶他。爹,你依我,不要教他在家里,在家里和他合气。与他几两银子本钱,教他信信脱脱,远离他乡做买卖去。休要放他在家里,旷了他身子。自古道:饱暖生闲事,饥寒发盗心。他怎么不胡生事儿?这里无人,他出去了,早晚爹和我说句话儿也方便些。”西门庆听了,满心欢喜,说道:“我的儿,说的是。我有心叫他早上东京与蔡太师押送生辰担,他又才从杭州回来,不好又使他的,叫来保去罢。既你这说,我明日打发他去便了。回来时,我教他领一千两银子,同主管往杭州贩买䌷绢丝线做买卖,你意下何如?”老婆(惠莲)心中大喜,说道:“爹若这等才好。休放他在家里,使的他马不停蹄才好!”正说著,西门庆见无人,就搂他过来亲嘴。老婆先递舌头在他口里,两个咂做一处。妇人(惠莲)道:“爹你许我编䯼髻,怎的还不替我编?恁时候不戴,到几时戴?只教我成日戴这头发壳子儿。”西门庆道:“不打紧,到明日将八两银子,往银匠家替你拔丝去。”西门庆又道:“怕你大娘问,怎生回答?”老婆(惠莲)道:“不打紧,我自有话打发他,只说问我姨娘家借来戴戴怕怎的?”当下二人说了一回话,各自分散了。
到了次日,西门庆在厅上坐着,叫过来旺儿来:“你收拾衣服行李,赶后日三月二十八日起身,往东京押送蔡太师生辰担去。回来我还打发你杭州做买卖去。”这来旺儿心中大喜,应诺下来,回房收拾行李,在外买人事。来兴儿打听得知,就来告报金莲知道。
金莲打听西门庆在花园卷棚内,走到那里,不见西门庆,只见陈经济那里封蟒衣尺头。先是叫银匠在家,打造了一副四阳捧寿银人,都是高一尺有馀,甚是奇巧。又是两把金寿字壶。两副玉桃杯。两套杭州织造大红五彩罗缎纻丝蟒衣。只少两疋玄色蕉布,和大红纱蟒衣。一地里拿银子寻不出来。(C)李瓶儿道:“我那边楼上还有几件没裁的蟒,等我瞧去。”不一时,西门庆与他同往上楼去寻,拣出四件来。两件大红纱,两疋玄色蕉布,俱是金织边五彩蟒衣,比杭州织来的花样身份更强十倍,把西门庆喜欢了不的。正在卷棚内教陈经济封尺头,金莲便问:“你爹在那里?你封的是什么?”(A)经济道:“爹刚才在这里来,往六娘那边楼上去。我封的是往东京蔡太师生辰担的尺头。”金莲问:“打发谁去?”(A)经济道:“我听见昨日爹吩咐来旺儿去,敢打发来旺儿去。”这金莲才待下台基,往花园那条路上走,正撞见西门庆。叫到屋里,问他:“明日打发谁往东京去?”西门庆道:“来旺儿和吴主管二人。还有盐客王四峰,一千干事的银两,以此多著两个去。”妇人(金莲)道:“随你心下,我说的话儿你不依,倒听那奴才淫妇一面儿言语。他随问怎的,只护他的汉子。那奴才有话在先,不是一日儿了。左右破著把老婆丢与你,坑了你这银子,拐的往那头里停停脱脱去了,看哥哥两眼儿哩!你的白丢了罢了,难为人家一千两银子,不怕你不赔他。我说在你,心里随你。老婆无过只是为你。这奴才发言,不是一日了。不争你贪他这老婆,你留他在家里不好,你就打发他出去做买卖也不好。你留他在家里,早晚没这些眼防范他;你打发他外边去,他使了你本钱,头一件你先说不的他。你若要他这奴才老婆,不如先把奴才打发他离门离户。常言道:剪草不除根,萌芽依旧生;剪草若除根,萌芽再不生(註16)。就是你也不耽心,老婆他也死心塌地!”一席话儿,说的西门庆如醉方醒,正是:
数语拨开君子路,片言提醒梦中人。
毕竟未知后来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(注1)烧灯: 亦作“烧镫”。指元宵节。举行灯会或灯市。
(注2)身上喜: 处女膜
(注3)老和尚不撞锺,得不的一声:潘金莲和李瓶儿一起打秋千,正逢陈敬济进来,月娘叫他推这两个女人,陈敬济求之不得。估计这是经过作者改造的歇后语。原歇后语是「老和尚撞钟——过一天算一天。
(注4)石头貉剌儿里迸出来: 俗语,意思是即使从石头旮旯(角落)里迸出来的人
(注5)吊子曰儿: 引经据典,卖弄文词。用以比喻搬弄唇舌。
(注6)东净里砖儿,又臭又硬:在来旺面前,宋慧莲对偷情一事死不认帐,作者这样评价宋慧莲。古时候的家宅通常将厕所建在房屋东侧,故名东厕,又叫东净。为骂人固执己见,不肯认错的话。这是歇后语。
(注7)破着一命剐,便把皇帝打:剐,把肉从骨头上刮下来,是封建时代的凌迟刑法。指只要不怕死,什么事都敢干。这是歇后语。
(注8)穿青衣抱黑柱:柱子与主子同音, 形容奴仆吃了主子的饭, 必须跟随主子替主子效劳。来旺醉骂西门庆并扬言要杀他。来兴把这事告诉潘金莲,乘机标榜自己对主人绝无二心。
(注9)九炖十八火:煮很久。小说中借指女子淫荡不贞,有过很多姘头。
(注10)弄碜儿:做丑事或坏事
(注11)意意似似:北京土话之“长行市”, 广东四邑话之”起起市市“, 形容某人因地位提高而态度骄矜, 摆出架子
(注12)左右的皮靴儿没反正:指皮靴的左右脚不分, 比喻两个男人互相玩弄对方的老婆。潘金莲在孟玉楼面前把西门庆与宋慧莲、来旺与孙雪娥偷情的事全部披露,并说西门庆「左右的皮靴儿没番正,你要奴才老婆,奴才暗地里偷你的小娘子,彼此换着做!」其中「番」就是「翻」,这是俚语。
(注13)为驴纣棍伤了紫荆树:驴纣棍, 指驴尾下系的一根横木. 紫荆树, 一种珍贵的树木. 意谓为低贱之物, 毁了珍贵之物
(注14)揭条:揭发隐私公开出去
(注15)又吃纣王水土,又说纣王无道:西门庆向宋慧莲核实来旺说过什么话,宋慧莲用这句话辩解来旺不会这样说的。纣王,商朝末代的暴君。无道,暴虐、没有德政。比喻两面派的作法:既由某人或某集团捞取既得利益,又做损害某人或某集团的事。这是歇后语。
(注16)剪草不除根,萌芽依旧生;剪草若除根,萌芽再不生:西门庆原来只是想把来旺赶出去即可,被潘金莲如此一番话说得如梦方醒。这是谚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