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门庆25
吴神仙28 (B)平安儿 1
金莲 19 (C)秋菊 1
玉楼 10 (D)春梅 7 月娘 4 李瓶儿 2
(旁白1)
百年秋月与春花,展放眉头莫自嗟!
吟几首诗消世虑,酌二杯酒度韶华;
闲敲棋子心情乐,闷拨瑶琴兴趣赊:
人事与时俱不管,且将诗酒作生涯。
话说到次日,潘金莲早起,打发西门庆出门,记挂著要做那红鞋。拿著针线筐儿,往花园翡翠轩台基儿上坐着,那里描画鞋扇,使春梅请了李瓶儿来到。(D)李瓶儿问道:“姐姐,你描画的是什么?”金莲道:“要做一双大红光素缎子白绫平底鞋儿,鞋尖儿上扣绣‘鹦鹉摘桃’。”(D)李瓶儿道:“我有一方大红十样锦缎子,也照依姐姐描恁一双儿,我要做高底的罢。”于是取了针线筐,两个同一处做。金莲描了一只,丢下说道:“李大姐,你替我描这一只,等我后边把孟三姐叫了来。他昨日对我说,他也要做鞋哩!”一直走到后边。玉楼房中倚著护炕儿,手中也衲著一只鞋儿哩。金莲进门,玉楼道:“你早办?”金莲道:“我起的早,打发他爹往门外与贺千户送行去了。教我约下李大姐,花园里赶早凉做些生活。等住回日头过,热了做不的。我才描了一只鞋,教李大姐替我描著,迳来约你同去,咱三个一答儿哩好做。”因问:“你手里衲的是什么鞋?”玉楼道:“是昨日你看我开的那双玄色缎子鞋。”金莲道:“你好汉,又早衲出一只来了!”玉楼道:“那只昨日就衲了,这一只又衲了好些了。”金莲接过看了一回说:“你这个到明日使什么云头子?”玉楼道:“我比不得你们小后生,花花黎黎。我老人家了,使羊皮金缉的云头子罢。周围拿纱绿线锁出白山子儿,上白绫高底穿好不好?”金莲道:“也罢。你快收拾,咱去来,李瓶儿那里等著哩!”玉楼道:“你坐着,咱吃了茶去。”金莲道:“不吃罢,咱拿了茶那里吃去来。”玉楼吩咐兰香:“炖下茶送去。”两个妇人手拉着手儿,袖著鞋扇,迳往外走。(D)吴月娘刚上房穿廊下坐,便问:“你们那去?”金莲道:“李大姐使我替他叫孟三儿,去与他描鞋。”说著,一直来到花园内。
三人一处坐下,拿起鞋扇,你瞧我的,我瞧你的,都瞧了一遍。先是春梅拿茶来吃了,然后李瓶儿那边的茶到,孟玉楼房里兰香落后才拿茶至。三人吃了,玉楼便道:“六姐,你平白又做平底子红鞋做什么?不如高底鞋好看。你若嫌木底子响脚,也似我用毡底子,却不好?走着又不响。”金莲道:“不是穿的鞋,是睡鞋。也是他爹,因我不见了那只睡鞋,被小奴才儿偷了,弄油了我的,吩咐教我从新又做这双鞋。”玉楼道:“又说鞋哩!这个也不是舌头,李大姐在这里听着。昨日因你不见了这只鞋,来昭家孩子小铁棍儿怎的花园里拾了,后来不知你怎的知道了,对他爹说,打了小铁棍儿一顿。说把他猴子打的鼻口流血,躺在地下死了半日,惹的一丈青好不在后边海骂。骂那个淫妇王八羔子学舌,打了他小厮。说他小厮一点尿不晓孩子,晓的什么?便唆调打了他恁一顿。早是活了,若死了,淫妇王八羔子也不得清洁!俺再不知骂淫妇王八羔子是谁?落后小铁棍儿进来,他大姐姐问他:‘你爹为什么打你?’小厮才说:‘因在花园里耍子,拾了一只鞋,问姑父换圈儿来。不知什么人对俺爹说了,教爹打我一顿。我如今寻姑夫,问他要圈儿去也。’说毕,一直往前跑了。原来骂的王八羔子是陈姐夫。早是只李娇儿在傍边坐着,大姐没在跟前。若听见时,又是一场儿。”金莲问:“大姐姐没说什么?”玉楼道:“你还说哩!大姐姐好不说你哩!说:‘如今这一家子乱世为王,九条尾狐狸精出世了,把昏君祸乱的贬子休妻。想着去了的来旺儿小厮,好好的从南边来了,东一帐,西一帐,说他老婆养著主子,又说他怎的拿刀弄杖,成日做贼哩,养汉哩,生生儿祸弄的打发他出去了。把个媳妇又逼临的吊死了。如今为一只鞋子,又这等惊天动地反乱。你的鞋好好穿在脚上,怎的教小厮拾了?想必吃醉了,在那花园里和汉子不知怎的饧(xíng/ㄒㄧㄥˊ)成一块,才掉了鞋!如今没的摭(zhí/ㄓˊ)羞,拿小厮顶缸,打他这一顿,又不曾为什么大事。’”金莲听了道:“没的那扯屄淡!什么是大事?杀了人是大事了,奴才没刀子要杀主子!”向玉楼道:“孟三姐,早是瞒不了你,咱两个听见来兴儿说了一声,唬的什么样儿的。你是他的大老婆,倒说这个话!你也不管,我也不管,教奴才杀了汉子才好!老婆成日在你那后边使唤,你纵容着他,不管教他,欺大灭小,和这个合气,和那个合气。各人冤有头,债有主,你揭条我,我揭条你,吊死了你还瞒着汉子不说!早是花了钱,好人情说下来了,不然怎了?你这时推干净,说面子话儿!右右是左右,我调唆汉子也罢。若不教他把奴才老婆汉子一条提撵的离门离户也不算,恒属人挟不到我井里头!”
玉楼见金莲粉面通红,恼了,又劝道:“六姐,你我姊妹都是一个人,我听见的话儿有个不对你说?说了,只放在你心里,休要使出来。”金莲不依他,到晚等的西门庆进入他房来,一五一十告西门庆说,来昭媳妇子一丈青怎的在后边指骂,说你打了他孩子,要逻楂儿(註1)和人嚷。这西门庆不听便罢,听了记在心里。到次日,要撵来昭三口子出门,多亏月娘再三拦劝下。不容他在家,打发他往狮子街房子那里看守,替了平安儿来家看守大门。后次月娘知道,甚恼金莲,不在话下。正是:事不三思终有悔,人逢得意早回头。
(旁白2)
却说西门庆在前厅打发来昭三口子,搬移狮子街看守房屋去。一日,正在前厅坐,忽有看守大门的(B)平安儿来报:“守备府周爷差人送了一位相面先生,名唤吴神仙,在门首伺候见爹。”西门庆唤来人进见,递上守备帖儿,然后道:“有请。”须臾,那吴神仙头戴青布道巾,身穿布袍草履,腰系黄丝双穗绦,手执龟壳扇子,自外飘然进来。年约四十之上,生的神清如长江皓月,貌古似太华乔松,威仪凛凛,道貌堂堂。原来神仙有四般古怪:身如松,声如锺,坐如弓,走如风。但见他:
能通风鉴(註2),善究子平(註3)。观乾象能识阴阳,察龙经明知风水。五星深讲,三命秘谈。审格局,决一世之荣枯;观气色,定行年之休咎。若非华岳修真客,定是成都卖卜人(註4)。
西门庆见神仙进来,忙降阶迎接,接至厅上。神仙见西门庆,长揖稽首,礼毕就坐。须臾茶罢,西门庆动问神仙高名雅号,仙乡何处,因何与周大人相识。那吴神仙坐上欠身道:“贫道姓吴名奭(shì/ㄕˋ),道号守真。本贯浙江仙游人。自幼从师天台山紫虚观出家。云游上国,因往岱宗访道,道经贵处。周老总兵相约,看他老夫人目疾,特送来府上观相。”西门庆道:“老仙长会那几家阴阳?通那几家相法?”神仙道:“贫道粗知十三家子平,善晓麻衣相法(註5),又晓六壬神课(註6)。常施药救人,不爱世财,随时住世。”西门庆听言,益加敬重,夸道:“真乃谓之神仙也!”一面令左右放桌儿,摆斋管待神仙。神仙道:“周老总兵送贫道来,未曾观相造,岂可先要赐斋!”西门庆笑道:“仙长远来,一定未用早斋。待用过,看命未迟。”
于是陪着神仙吃了些斋食素馔,抬过桌席,拂抹干净,讨笔砚来。神仙道:“请先观贵造,然后观相尊容。”西门庆便说与八字:“属虎的,二十九岁了,七月二十八日子时生。”这神仙暗暗掐指寻纹,良久说道:“官人贵造丙寅年,辛酉月,壬午日,丙子时,七月廿三日白露,已交八月算命。月令提刚辛酉,理取伤官格。子平云:伤官伤尽复生财,财旺生官福转来。立命申宫,是城头土命:七岁行运辛酉,十七行壬戌,二十七癸亥,三十七甲子,四十七乙丑。官人贵造,依贫道所讲,元命贵旺,八字清奇,非贵则荣之造。但戊土伤官,生在七八月,身忒旺了。幸得壬午日干,子中有癸水,水火相济,乃成大器。丙子时,丙合辛生,后来定掌威权之职。一生盛旺,快乐安然,发福迁官,主生贵子。为人一生耿直,干事无二,喜则和气春风,怒则迅雷烈火。一生多得妻财,不少纱帽戴。临死有二子送老。今岁丁未流年,丁壬相合。目下丁火来克。若你克我者为官鬼,必主平地登云之喜,添官进禄之荣。大运现行癸亥,戊土得癸水滋润,定见发生。目下透出红鸾天喜(註7),熊罴(pí/ㄆㄧˊ)之兆(註8)。又命宫驲(rì/ㄖˋ)马临申(註9),不过七月必见矣。”西门庆问道:“我后来运限何如?有灾没有?”神仙道:“官人休怪我说,但八字中不宜阴水太多,后到甲子运中,常在阴人之上;又是多了年流星打搅,又把个壬午日冲破了,不出六六之年,主有呕血流脓之灾,骨瘦形衰之病。”西门庆问道:“于今如何?”神仙道:“目今流年,至多日逢破败五鬼在家炒闹,些小气恼,不足为灾,都被喜气神临门冲散了。”西门庆道:“命中还有败否?”神仙道:“年赶着月,月赶着日,实难矣。”西门庆听了,满心欢喜。便道:“先生,你相我面何如?”神仙道:“请尊容转正,贫道观之。”西门庆把座儿掇了一掇。神仙相道:“夫相者,有心无相,相逐心生。有相无心,相随心灭。吾观官人,头圆项短,必为享福之人;体健斤强,决是英豪之辈;天庭高耸,一生衣禄无亏;地阁方圆,晚岁荣华定取。此几桩儿好处。还有几桩不足之处,贫道不敢说。”西门庆道:“仙长但说无妨。”神仙道:“请官人走两步看。”西门庆真个走了几步。神仙道:“你行如摆柳,必主伤妻;鱼尾多纹,终须劳碌。眼不哭而泪汪汪,心无虑而眉缩缩,若无刑克,必损其身。妻宫克过方可。”西门庆道:“已刑过了。”神仙道:“请出手来看一看。”西门庆舒手来与神仙看。神仙道:“智慧生于皮毛,苦乐劝乎手足;细软丰润,必享福逸乐之人也。两目雌雄,必主富而多诈;眉抽二尾,一生常自足欢娱;根有三纹,中年必然多耗散;奸门红紫,一生广得妻财;黄气发于高广,旬日内必定加官;红色起于三阳(註10),今岁间必生贵子。又有一件不敢说:泪堂丰厚,亦主贪花;谷道乱毛,号为淫杪(miǎo/ㄇㄧㄠ ˇ )(註11)。且喜得鼻乃财星,验中年之造化;承浆地阁,管末世之荣枯:
承桨地阁要丰隆,准乃财星居正中。
生平造化皆由命,相法玄机定不容。”
神仙相毕,西门庆道:“请仙长相相房下众人。”一面令小厮:“后边请你大娘出来。”于是李娇儿、孟玉楼、潘金莲、李瓶儿、孙雪娥等众人都跟出来,在软屏后潜听。神仙见月娘出来,连忙道了稽首,也不敢坐,在傍边观相,“请娘子尊容转正。”那吴月娘把面容朝看厅外。神仙端详了一回说:“娘子面如满月,家道兴隆;唇若红莲,衣食丰足。山根不断,必得贵夫而生子;声响神清,必益夫而发福。请出手来。”月娘从袖口中,露出十指春葱来。神仙道:“干姜之手,女人必善持家;照人之鬓,坤道定须秀气。这几桩好处。还有些不足之处,休道贫道直说。”西门庆道:“仙长但说无妨。”神仙道:“泪堂黑痣,若无宿疾必刑夫;眼下皱纹,亦主六亲若冰炭。
女人端正好容仪,缓步轻如出水龟。
行不动尘言有节,无肩定作贵人妻。”
(旁白3)
相毕,月娘退后。西门庆道:“还有小妾辈请看看。”于是李娇儿过来。神仙观看良久,“此位娘子,额尖鼻小,非侧室必三嫁其夫;肉重身肥,广有衣食而荣华安享。肩耸声泣,不贱则孤;鼻梁若低,非贫即夭。请走几步我看。”李娇儿走了几步。神仙道:
“额尖露臀并蛇行,早年必定落风尘。
假饶不是娼门女,也是屏风后立人。”
相毕,李娇儿下去。(D)吴月娘叫:“孟三姐,你也过来相一相。”神仙观看,“这位娘子,三停(註12)平等,一生衣禄无亏;六府(註13)丰隆,晚岁荣华定取。平生少疾,皆因月孛(bèi/ㄅㄟˋ)(註14)光辉;到老无灾,大抵年宫(註15)润秀。请娘子走两步。”玉楼走了两步。神仙道:
“口如四字神清彻,温厚堪同掌上珠。
威媚兼全财命有,终主刑夫两有馀。”
玉楼相毕,叫潘金莲过来。那潘金莲只顾嬉笑,不肯过来。月娘催之再三,方才出见。神仙抬头观看这个妇人,沉吟半日,方才说道:“此位娘子,发浓鬓重,兼斜视以多淫;脸媚眉弯,身不摇而自颤。面上黑痣,必主刑夫;人中(註16)短促,终须寿夭。
举止轻浮惟好淫,眼如点漆坏人伦。
月下星前长不足,虽居大厦少安心。”
相毕金莲,西门庆又叫李瓶儿上来教神仙相一相。神仙观看这个女人,“皮肤香细,乃富室之女娘;容貌端庄,乃素门之德妇。只是多了眼光如醉,主桑中之约(註17)无穷;眉靥(yè/ㄧㄝˋ)渐生,月下之期难定。观卧蚕明润而紫色,必产贵儿;体白肩圆,必受夫之宠爱。常遭疾厄,只因根上昏沉;频遇喜祥,盖谓福堂明润。此几桩好处。还有几桩不足处,娘子可当戒之;山根(註18)青黑,三九前后定见哭声;法令(註19)绷缠,鸡犬之年焉可过!愼之,愼之!
花月仪容惜羽翰,平生良友凤和鸾。
朱门财禄堪依倚,莫把凡禽一样看。”
相毕,李瓶儿下去。月娘令孙雪娥出来相一相。神仙看了,说道:“这位娘子,体矮声高,额尖鼻小,虽然出谷迁乔,但一生冷笑无情,作事机深内重。只是吃了这四反的亏,后来必主凶亡。夫四反者,唇反无棱(léng/ㄌㄥˊ)、耳反无轮、眼反无神、鼻反不正故也。
燕体蜂腰是贱人,眼如流水不廉真。
常时斜倚门儿立,不为婢妾必风尘。”
雪娥下去,月娘教大姐上来相一相。神仙道:“这位女娘,鼻梁仰露,破祖刑家;声若破锣,家私消散。面皮太急,虽沟洫(xù/ㄒㄩˋ)长而寿亦夭;行如雀跃,处家室而衣食缺乏。不过三九,当受折么。
惟夫反目性通灵,父母衣食仅养身;
状貌有拘难显达,不遭恶死也艰辛。”
大姐相毕,教春梅也上来教神仙相相。神仙睁眼儿见了春梅,年纪不上二九,头戴银丝云髻儿,白线挑衫儿,桃红裙子,蓝纱比甲儿,缠手缚脚出来,道了万福。神仙观看良久,相道:“此位小姐,五官端正,骨格清奇。发细眉浓,禀性要强;神急眼圆,为人急燥。山根不断,必得贵夫而生子;两额朝拱,主早年必戴珠冠。行步若飞仙,声响神清,必益夫而得禄,三九定然封赠。但吃了这左眼大,早年克父;右眼小,周岁克娘。左口角下只一点黑痣,主常沾啾唧之灾;右腮一点黑痣,一生受夫爱敬。
天庭端正五官平,口若涂朱行步轻;
仓库丰盈财禄厚,一生常得贵人怜。”
神仙相毕,众妇女皆咬指以为神相。西门庆封白银五两与神仙,又赏守备府来人银五钱,拿拜帖回谢。吴神仙再三辞却,说道:“贫道云游四方,风餐露宿,化救万道,周总兵送将过来,可一时之情耳,要这财何用?决不敢受。”西门庆不得已,拿出一疋大布:“送仙长做一件大衣何如?”神仙方才受之,令小童接了,收在经包内,稽首拜谢。西门庆送出大门,扬长飘然而去。正是:柱杖两头挑日月,葫芦一个隐山川。
西门庆送神仙出,回到后厅问月娘众人:“所相何如?”(D)月娘道:“相的也都好,只是三个人相不著。”西门庆道:“那三个人相不著?”(D)月娘道:“相李大姐有宿疾,到明日生贵子。他现今怀着身孕,这个也罢了。相咱家大姐到明日受折磨,不知怎的折磨?相春梅后日也生贵子,或者只怕你用了他,各人子孙,也看不见。我只不信说他春梅后来戴珠冠,有夫人之分。端的咱家又没官,那讨珠冠来?就有珠冠,也轮不到他头上!”西门庆笑道:“他相我目下有平地登云之喜,加官进禄之荣,我那得官来?他见春梅和你们站在一处,又打扮不同,戴着银丝云髻儿,只当是你我亲生养女儿一般,或后来匹配名门,招个贵婿;故说有珠冠之分。自古算的著命,算不著好。相逐心生,相随心灭。周大人送来,咱不好嚣他的头(註20),教他相相除疑罢了。”说毕,月娘房中摆下饭,打发吃了饭。
(旁白4)
西门庆手拿芭蕉扇儿,信步闲游,来花园大卷棚内聚景堂内,周围放下帘栊,四下花木掩映。正値日当午时分,只闻绿阴深处一派蝉声,忽然风送花香,袭人扑鼻。有诗为证:
绿树阴浓夏日长,楼台倒映入池塘。
水晶帘动微风起,一架蔷薇满院香。
别院深沉夏簟(diàn/ㄉㄧㄢˋ)清,石榴开遍透帘明,
槐阴满地日卓午,时听新蝉噪一声。
西门庆坐于椅上以手扇摇凉,只见来安儿画童儿两个小厮来井上打水,拿浇冰安放盆内。西门庆道:“叫一个来。”来安儿忙走向前,西门庆吩咐:“到后边对你春梅姐说,有梅汤提一壶来,放在这冰盘内湃著。”来安儿应诺去了。半日,只见(D)春梅家常露著头,戴着银丝云髻儿,穿着毛青布褂儿,桃红夏布裙子,手提一壶蜜煎梅汤,笑嘻嘻走来,问道:“你吃了饭了?”西门庆道:“我在后边上房里吃了。”(D)春梅说:“嗔道不进房里来。把这梅汤放在冰盘内湃着你吃?”西门庆点头儿。(D)春梅湃上梅汤,走来扶著椅儿,取过西门庆手中芭蕉扇儿替他打扇,问道:“头里大娘和你说什么话来?”西门庆道:“说吴神仙相面一节。”(D)春梅道:“那道士平白说戴珠冠。教大娘说‘有珠冠只怕轮不到他头上’。常言道:凡人不可貌相,海水不可斗量。从来旋的不圆砍的圆,各人裙带上衣食(註21),怎么料得定?莫不长远只在你家做奴才罢!”西门庆笑道:“小油嘴儿,自胡乱!你若到明日有了娃儿,就替你上了头(註22)。”于是把他搂到怀里,手扯着手儿顽耍。(西门庆)问他:“你娘在后边在屋里?怎的不见?”(D)春梅道:“娘在屋里,教秋菊热下水要洗浴。等不的,就在床上睡了。”西门庆道:“等我吃了梅汤,等我掴混他一混去。”于是春梅向冰盆倒了一瓯儿梅汤与西门庆,呷(xiā/ㄒㄧㄚ)了一口,湃骨之凉透心沁齿,如甘露洒心一般。
须臾吃毕,搭伏著春梅肩膀儿,转过角门,来到金莲床房中。掀开帘栊进来,看见妇人睡在正面一张新买的螺钿(diàn/ㄉㄧㄢˋ)床上。原是因李瓶儿房中安著一张螺钿厂厅床,妇人旋教西门庆使了六十两银子,也替他也买了这一张螺钿有栏杆的床。两边隔扇,都是螺钿攒(zǎn/ㄗㄢˇ)造,楼台殿阁,花草翎毛,三块梳背,安在床内,都是松竹梅岁寒三友。里面挂著紫纱帐幔,锦带银钩,两边香球吊挂。妇人赤露玉体,止著红绡抹胸儿,盖著红纱衾(qīn/ㄑㄧㄣ),枕石鸳鸯枕,在凉席之上睡思正浓。房里异香喷鼻。西门庆一见,不觉淫心顿起,令春梅带上门出去。悄悄脱了衣裤,上的床来,掀开纱被,见他玉体互相掩映。戏将两股轻开,按麈(zhǔ/ㄓㄨˇ)柄徐徐插入牝(pìn/ㄆㄧㄣˋ)中。比及星眸惊闪之际,已抽拽数十度矣。妇人(金莲)睁开眼,笑道:“怪强盗,三不知多咱进来?奴睡着了就不知道。奴睡的甜甜儿,鬼混死了我!”西门庆道:“我便罢了。若是有个生汉子进来,你也推不知道罢!”妇人(金莲)道:“我不好骂的,谁人七个头八个胆,敢进我这房里来?只许了你恁没大没小的罢了。”
原来妇人因前日西门庆在翡翠轩夸奖李瓶儿身上白净,就暗暗将茉莉花蕊儿搅酥油定粉,把身上都搽遍了。搽的白腻光滑,异香可掬,使西门庆见了爱他,以夺其宠。西门庆于是见他身体雪白,穿着新做的两只大红睡鞋。一面蹲踞在上,两手兜其股极力而提之,垂首观其出入之势。妇人(金莲)道:“怪货,只顾端详什么?奴的身上黑,不似李瓶儿的身上白就是了。他怀着孩子,你便轻怜痛惜;俺们是拾儿,由著这等掇弄!”西门庆问道:“说你等着我洗澡来?”妇人(金莲)问道:“你怎得知道来?”西门庆把春梅告诉他话说了一遍。妇人(金莲)道:“你洗,我教春梅掇水来。”不一时,把浴盆掇到房中,注了汤,二人下床来,同浴兰汤,共效鱼水之欢。当下添汤换水,洗浴了一回。西门庆乘兴把妇人仰卧在浴板之上,两手执其双足,跨而提之,掀腾扉干,何止二三百回;其声如泥中螃蟹一般,响之不绝。妇人恐怕香云拖坠,一手扶著云鬓,一手扳著盆沿,口中燕语莺声,百般难述。怎见这场交战,但见:
华池荡漾波纹乱,翠帏高卷秋云暗;才郎情动要争持,稔色心忙显手段。一个颤颤巍巍挺硬枪,一个摇摇摆摆轮钢剑。一个舍死忘生往里钻,一个尤云殢雨将功干。扑扑咚咚皮鼓催,跸跸礡礡枪对剑;叭叭踏踏弄响声,砰砰湃湃成一片。下下高高水逆流,汹汹涌涌盈清涧;滑滑溜溜怎住停,拦拦济济难存站。一来一往深浅勘,一冲一撞东西探。热气腾腾妖云生,纷纷馥馥(fù/ㄈㄨˋ)香气散。一个逆水撑船将玉股摇,一个艄公把舵将金莲揝(zǎn/ㄗㄢˇ);一个紫骝(liú/ㄌㄧㄡˊ)猖獗逞威风,一个白面妖娆遭马战。喜喜欢欢羙女情;雄雄赳赳男儿愿;翻翻覆覆意欢娱,闹闹挨挨情摸乱。你死我活更无休,千战千赢心胆战;口口声声叫杀人,气气昂昂情不厌。古古今今广闹争,不似这番水里战。
当下二人水中战闹了一回,西门庆精泄而止。搽抹身体干净,撤去浴盆,止著薄纩(kuàng/ㄎㄨㄤˋ)短襦,上床安放炕桌果酌饮酒。妇人(金莲)教秋菊:“取白酒来与你爹吃。”又向床阁板上方盒中拿果馅饼与西门庆吃,恐怕他肚中饥饿。只见秋菊半日拿上一银注子酒来,妇人(金莲)才待斟在锺上,摸了摸,冰凉的,就照着秋菊脸上只一泼,泼了一头一脸。骂道:“好贼少死的奴才!我吩咐教你筛了来,如何拿冷酒与爹吃?你不知安排些什么心儿!”(金莲)叫春梅:“与我把这奴才采到院子里跪着去!”(D)春梅道:“我替娘后边卷裹脚去来,一歇儿没在跟前,你就弄下碜(chěn/ㄔㄣˇ)儿了!”那(C)秋菊把嘴谷都著,口里喃喃呐呐说道:“每日爹娘还吃冰湃的酒儿,谁知今日又改了腔儿。”妇人(金莲)听见,骂道:“好贼奴才,你说什么?与我采过来!”教春梅每边脸上打与他十个嘴巴。(D)春梅道:“皮脸没的打污浊了我手!娘只教他顶着石头跪着罢。”于是不由分说,拉到院子内,教他顶着块大石头跪着。不在话下。妇人从新教春梅暖了酒来,陪西门庆吃了几锺。掇去酒桌,放下纱帐子来,吩咐拽上房门,两个抱头交股体倦而寝。正是:
若非群玉山头觅,多是阳台梦里寻。
毕竟未知后来何如,且听下回分解。
(註1)逻楂儿:方言。找岔子。寻找机会或借口。
(註2)风鉴: 1.亦作"风鑒"。亦作"风鉴"。 2.风采鉴识,即知人之明。 3.相面术。
(註3)子平: 宋朝徐居易的字。相传徐子平精于星象、命算。后人乃以「子平」称呼利用星象、或生辰八字替人算命的方法。见清·翟灏《通俗编•艺术》。因即以“子平”指星命之学。
(註4)成都卖卜: 后用以比喻隐居自给自足的生活。西汉·严遵,字君平,卖卜于成都市,每日得到百钱,足以自养,即闭门下帘读书,博览无所不通,依老·庄之旨著书十余万言。修身自保,不为苟得,甚受蜀人敬爱。见《汉书•王贡两龚鲍传序》。
(註5)麻衣相法: 一種相面術。五代、宋时,麻衣道者所流传下来的相术,后世有麻衣法、麻衣术、麻衣相,皆依托为名。也称为「麻衣神相法」。
(註6)六壬神课: 一种以干支配五行来占断凶吉的古老占卜术。
(註7)红鸾天喜: 旧时星命家所说的吉星,主喜慶婚配等喜事。
(註8)熊罴之兆:指生男孩的预兆。《詩經.小雅.斯干》:「大人占之,維熊維羆,男子之祥。」
(註9)驲马临申:驿马。传递文书的马匹。
(註10)三阳: 卧蚕面相学称作“三阴三阳”这是胃经所循经之处,主管人的后天化育之功,能够确定子息后代之成败;如果泪堂平满正常肤色,则儿郎需早早就见面了。三阳:太阳,中阳,少阳合称卧蚕(两眼下眼脸部位)
(註11)谷道乱毛,号为淫杪: 谷道,肛門,糞道。杪(miao樹梢,季末,這裡指情慾)谷道多毛者,不能約束自己,容易放任自己的欲望,所以稱作淫而多情
(註12)三停: 相法术语。相面者以人体及面部各分三部,称上中下三停。三停齐等为福相。相术家以人体的头为上停,腰为中停,足为下停;又面部则 以天中至印堂为上停,山根至准头为中停,人中至地阁为下停。
(註13)六府: 将其归类为「上二府」(天府:即额头上靠近发际线的地方)、「中二府」(人府:两颧骨)和「下二府」(地府:鼻下到下巴之间)三类。六府之相主一个人的财帛运数,六府充实相辅者,一生财资无缺,可安享富贵,即命中无贵,生名不隆,也会财富有余;反之,如果六府缺陷、凸凹、枯暗、粗糙,则会一生贫寒,度日拮据,即便名声显赫,也不聚财。
(註14)月孛: 面相学术语。六曜即太阳、太阴、月孛、罗喉、计都、紫气,相学中分别指代左眼、右眼、山根、左眉、右眉、印堂。山根(月孛):从印堂直下,居两眼之间之鼻梁称为山根,月孛照命,是为孛星。山根宜高不宜低折,山根连额,鼻梁隆起与额平者,比特至三公。若山根与印堂不连,是陷了山根,主贫乏无成。鼻梁无肉、枯暗者,不可与交。山根不陷主寿,山根斜曲主官灾。
(註15)年宫: 面相的十二宫是指面相术上把人面部划分为一十二个区域,分别表征人生的成败吉凶或喻指人生际遇。年命宫的位置在双眉之间,山根之上,也就是印堂的位置是命运总开关的所在。https://kknews.cc/astrology/enryoxz.html
(註16)人中:人人鼻下都有一条沟,纵而细长,介于鼻子与口,俗称“人中”。人中长的人,是长寿之相,而且除了长寿之外,也有财禄。https://www.lnka.tw/html/topic/27680.html
(註17)桑中之约: 比喻男女秘密的幽会。《诗经.鄘风.桑中》:「云谁之思?美孟姜矣。期我乎桑中,要我乎上宫,送我乎淇之上矣。」
(註18)山根: 鼻梁及山根,代表健康,山根低,健康不好,山根高,健康好。为什么这里主健康,因为这里是根,一颗树的根,和这颗树的性命极其相关。https://kknews.cc/astrology/qn3zy68.html
(註19)法令: 法令纹位在鼻翼边延伸而下的两道纹路,。法令也称为寿带,象征神经系统、消化系统的运作状况,法令纹优良者,神经、消化效能必然优良,寿元自然长久。https://www.lnka.tw/html/topic/1802.html
(註20)嚣头: 羞了脸面,失了面子。
(註21)裙带上衣食: 婚姻关系带来的生活环境。
(註22)上头: 此处指婢女扶正为妾,由梳鬟改为梳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