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门庆*13 (A)来兴儿*2 玳安*9 平安*5
金莲*16 (C)月娘*13 玉箫*6 小玉*1 雪娥*1
惠莲*39 (D)玉楼*9 李瓶儿*2 吴大妗子*1
(旁白1)
行动不思天理,施为怎合成规!
徇情纵意任奸欺,仗势慢人尊己。
出则锦衣骏马,归时越女吴姬。
休将金玉作根基,但恐莫逃兴废。
话说一日,腊尽阳回,新正佳节。西门庆贺节不在家,吴月娘往吴大妗(jìn/ㄐㄧㄣˋ)子家去了。午间,孟玉楼、潘金莲,都在李瓶儿房里下棋。(D)玉楼道:“咱们今日赌什么好?”潘金莲道:“咱每人三盘,赌五钱银子东道,三钱买金华酒儿,那二钱买个猪头来,教来旺媳妇子烧猪头咱们吃。只说他会烧的好猪头,只用一根柴禾儿,烧的稀烂。”(D)玉楼道:“大姐姐他不在家,却怎的计较?”金莲道:“存下一份儿,送在他屋里,也是一般。”说毕,三人摆下棋子。下了三盘,李瓶儿输了五钱银子。金莲使绣春儿叫将来兴儿来,把银子递与他,教他买一坛金华酒,一个猪首,连四只蹄子,吩咐:“送到后边厨房里,教来旺儿媳妇惠莲快烧了,拿到你三娘屋里等著,我们就去。”那(D)玉楼道:“六姐,教他烧了拿盒子拿到这里来吃罢。在后边,李娇儿孙雪娥两个看答著,请他是不请他是?”金莲遂依听玉楼之言。
不一时,来兴儿买了酒和猪首,送到厨下。惠莲正在后边和玉箫在石台基上坐着,挝(zhuā/ㄓㄨㄚ)瓜子儿(註1)哩。(A)来兴儿便叫他:“惠莲嫂子,五娘三娘都上覆你,使我买了酒、猪首连蹄子,都在厨房里。教你替他烧熟了,送到前边六娘房里去。”惠莲道:“我不得闲,与娘纳鞋哩。随问教那个烧烧儿罢,巴巴坐名儿教我烧?”(A)来兴儿道:“你烧不烧随你,交与你,我有勾当去。”说著,扬长出去了。(D)玉箫道:“你且丢下,替他烧烧罢。你晓的五娘嘴头子,又惹的声声气气的。”惠莲笑道:“五娘怎么就知我会烧猪头,巴巴的栽派与我替他烧。”于是起身,走到大厨灶里,舀了一锅水,把那猪首蹄子剃刷干净,只用的一根长柴安在灶内,用一大碗油酱并茴香大料,拌著停当,上下锡古子扣定。那消一个时辰,把个猪头烧的皮脱肉化,香喷喷五味俱全。将大冰盘盛了,连姜蒜碟儿,教小厮儿用方盒拿到前边李瓶儿房里,旋打开金华酒筛来。玉楼拣上份儿齐整的,留下一大盘子,并一壶金华酒,与月娘吃,使丫鬟送到上房里。其馀三个妇人围定,把酒来斟。正吃中间,只见惠莲笑嘻嘻走到跟前,说道:“娘们试尝这猪头,今日小的烧的好不好?”金莲道:“三娘刚才夸你倒好手段儿!烧的这猪头倒且是稀烂。”(C)李瓶儿问道:“真个你用一根柴禾儿?”惠莲道:“不瞒娘们说,还消不得一根柴禾儿哩!若是一根柴禾儿,就烧的脱了骨。”(D)玉楼叫绣春:“你拿个大盏儿,筛一盏儿与你嫂子吃。”(C)李瓶儿连忙叫绣春斟酒,他便取拣碟儿,拣了一碟猪头肉儿递与惠莲,说道:“你自造的,你试尝尝。”惠莲道:“小的自知娘们吃不的咸,没曾好生加酱,胡乱也罢了。下次再烧时,小的知道了。”于是插烛也似磕了三个头,方才在桌头傍边立著,做一处吃酒。
到晚夕月娘来家,众妇人见了月娘。小玉悉将送来猪头,拿与月娘看。(D)玉楼笑道:“今日俺们因在李大姐处下棋,赢的李大姐猪头,留与姐姐吃。”(C)月娘道:“这般有些不均了。各人赌胜,亏了一个就不是了。咱们这等计较:只当大节下咱姊妹这几人每人轮流治一席酒儿,叫将郁大姐来,晚间耍耍,有何妨碍!强如那等赌胜负,难为一个人。我主张的好不好?”(D)众人(玉楼)都说:“姐姐主张的是!”(C)月娘道:“明日就是初五日,我先起罢。使小厮叫郁大姐来。”于是李娇儿占了初六,玉楼占了初七,金莲占了初八日,金莲道:“只我便益,那日又是我的寿酒,又该我摆酒,一举而两得。”问著孙雪娥,孙雪娥半日不言语。(C)月娘道:“他罢,你们不要缠他了,教李大姐挨着罢。”(D)玉楼道:“初九日又是六姐生日,只怕有潘姥姥和他妗子来。”(C)月娘道:“初九日不得闲,教李大姐挪在初十日也罢了。”众人计议已定。
(旁白2)
话休饶舌。先是初五日,西门庆不在家,往邻家赴席去了。月娘在上房摆酒,郁大姐弹唱,请众姊妹欢饮了一日方散。到第二日却该李娇儿,就挨着玉楼金莲,都不必细说。须臾,过了金莲生日,潘姥姥、吴大妗子,都在这里过节顽耍。看看到初十日,该李瓶儿摆酒,使绣春往后边请雪娥去。一连请了两替,答应着来,只顾不来。(D)玉楼道:“我就说他不来,李大姐只顾强去请他。可是他对着人说的:”你们有钱的,都吃十轮酒;没的拿俺们去赤脚绊驴蹄(註2)。”似他这等说,俺们罢了,把大姐姐都当驴蹄子看承!”(C)月娘道:“他是恁不是材料处窝行货子,都不消理他了。又请他怎的!”于是摆上酒来,众人都来前边李瓶儿房里吃酒。郁大姐在傍弹唱。当下也有吴大妗子和西门大姐,共八个人饮酒。
那日西门庆不在家,往人家去了。(C)月娘吩咐玉箫道:“等你爹来家要吃酒,你在房里打发他吃就是了。”玉箫应诺。不想后晌时分,西门庆来家,玉箫向前替他脱了衣裳,西门庆便问月娘往那去了?(D)玉箫回道:“都在前边六娘房里和大妗子潘姥姥吃酒哩!”西门庆问道:“吃的是什么酒?”(D)玉箫道:“是金华酒。”西门庆道:“还有年下你应二爹送的那一坛茉莉花酒,打开吃。”一面教玉箫旋把茉莉花酒打开,西门庆尝了尝,说道:“自好你娘们吃。”教玉箫小玉两个提着,送到前边李瓶儿房中。惠莲正在月娘傍边侍立斟酒,见玉箫送酒来,蕙莲俐便,连忙走下来接他的酒。玉箫便递了个眼色与他,向他手上捏了一下,这老婆就知其意。(C)月娘问玉箫:“谁使你送酒来?”(D)玉箫道:“爹使我来。”(C)月娘道:“你爹来家多大回了?”(D)玉箫道:“爹刚才来家。因问娘们吃的什么酒,说是金华酒。教我把应二爹送的这一坛茉莉花酒拿来与娘们吃。”(C)月娘道:“问你爹,若吃酒,房中放桌儿,有现成菜儿打发他吃。”玉箫应诺,往后边去了。
这惠莲在席上站立了一回,推说道:“我后边看茶来与娘们吃。”(C)月娘吩咐:“对你姐说,上房拣妆里有六安茶,炖一壶来俺们吃。”这老婆一个猎古调(註3)走到后边取茶来了,玉箫站在堂屋门首,努了个嘴儿与他。老婆掀开帘子,进月娘房来,只见西门庆坐在椅上正吃酒。走向前,一屁股坐在他怀里,两个就亲嘴咂舌头做一处。老婆一面用手揝(zuàn/ㄗㄨㄢˋ)着他那话,一面在上噙酒哺与他吃。老婆(惠莲)便道:“爹,你有香茶再与我些,前日你与的那香茶都没了。”又道:“我少薛嫂儿几钱花儿钱,你有银子与我些儿,我还他。”西门庆道:“我茄袋内还有一二两,你拿去。”说著,西门庆要解老婆裤子。老婆(惠莲)道:“不好,只怕人来看见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今日不出去,在后边,晚夕咱好生耍耍。”老婆(惠莲)摇头说道:“后边惜薪司挡住路儿——柴众,咱不如还在五娘那里,色丝子女(註4)。”于是玉箫在堂屋门首观风,由他二人在屋里做一处顽耍。
常言路上说话,草里有人。不防孙雪娥正从后来,听见房里有人笑,只猜玉箫在房里和西门庆说笑,不想玉箫又在穿廊下坐的,就立住了脚。(D)玉箫恐怕他进屋里去,便一径支他说:“前边六娘请姑娘,怎的不往那里吃酒?”那(C)雪娥鼻子里冷笑道:“俺们是没时运的人儿,漫地里栽桑,人不上他行。骑着快马也赶不上他(註5),拿什么伴着他吃十轮儿酒?自下穷的伴当儿伴的没裤儿!”正说著,被西门庆房中咳嗽了一声,雪娥就往厨房里去了。
这玉箫把帘子掀开,老婆见无人,急伶俐两三步就扠(chā/ㄔㄚ)出来,往后边看茶去了。须臾(C)小玉从外边走来,叫:“惠莲嫂子,娘说你怎的取茶就不去了哩。”老婆(惠莲)道:“茶有了,著姐拿果仁儿来。”不一时,小玉拿著盏托,他提着茶,一直来到前边。(C)月娘问道:“怎的茶这咱才来?”惠莲道:“爹在房里吃酒,小的不敢进去。等著姐屋里取茶叶,剥果仁儿来。”于是打发众人吃了茶,小玉便拿回盏托去了。这惠莲在席上斜靠桌儿站立,看着月娘众人掷骰(tóu/ㄊㄡˊ)儿,故作扬声说道:“娘,把长么搭在纯六,却不是天地分?还赢了五娘。”又道:“你这六娘,骰子是个锦屏风对儿。我看三娘这么三配纯五,只是十四点儿,输了。”被(D)玉楼恼了,说道:“你这媳妇子,俺们在这里掷骰儿,插嘴插舌,有你什么说处?”几句把老婆羞的站又站不住,立又立不住,飞红了面皮,往下去了。正是:谁人汲得西江水,难洗今朝一面羞。
这里众妇人饮酒至掌灯时分,只见西门庆掀开帘子进来,笑道:“你们好吃!”(D)吴大妗子跳起来,说道:“姐夫来了!”连忙让坐儿与他坐,(C)月娘道:“你在后边吃酒去罢了,女妇男子汉又走来做什么?”西门庆道:“既是恁说,我去罢。”于是走过金莲这边来。金莲随即跟了来。见西门庆吃的半醉,拉着金莲说道:“小油嘴,我有句话儿和你说。我要留惠莲在后边一夜儿罢,后边没地方儿。看你怎的容他在你这边歇一夜儿罢,好不好?”金莲道:“我不好骂的,没的那汗邪的胡说!随你和他那里肏(cào/ㄘㄠˋ)捣去,好娇态教他在我这里!我是没处著放他。我就算依了你,春梅贼小肉儿他也不容他在这里。你不信,叫了春梅小肉儿问问他来。他若肯了,我就容他在这屋里。”西门庆道:“既是你娘儿们不肯,罢!我和他往那山子洞儿那里过一夜。你吩咐丫头拿床铺盖,生些火儿那里去。不然,这一冷怎么当。”金莲忍不住笑了:“我不好骂出来的,贼奴才淫妇他是养你的娘?你是王祥,寒冬腊月行孝顺,在那石头床上卧冰哩(註6)!”西门庆笑道:“怪小油嘴儿,休奚落我。罢么!好歹叫丫头生个火儿。”金莲道:“你去,我知道。”
(旁白3)
当晚众堂客席散,金莲吩咐秋菊,果然抱铺盖、笼火,在山子底下藏春坞雪洞儿预备。惠莲送月娘李娇儿玉楼进到后边仪门首,故意说道:“娘,小的不送,往前边去罢?”(C)月娘道:“也罢,你前边睡去罢。”这老婆打发月娘进内,还在仪门首站立了一回,见无人,一溜烟往山子底下去了。正是:莫教襄王劳望眼,巫山自送雨云来。
这宋惠莲走到花园门,只说西门庆还未进来,就不曾扣角门子,只虚掩著。来到藏春坞洞儿内,只见西门庆又早在那里头秉烛而坐。老婆进到里面,但觉冷气侵人,尘嚣满榻。于是袖中取出两个棒儿香,灯上点着,插在地下。虽故地下笼著一盆炭火儿,还冷的打竞。老婆在床上先伸下铺,上面还盖著一件貂鼠禅衣。掩上双扉,两个上床就寝。西门庆脱去衣裳,剩白绫道袍,坐在床上。把老婆褪了裤,抱在怀里;两只脚跷在两边,那话突入牝(pìn/ㄆㄧㄣ ˋ )中。两个搂抱,正做得好。却不防潘金莲打听他二人入港已是定了,在房中摘去冠儿,轻移莲步,悄悄走来花园内听他两个私下说甚话。到角门首,推了推门,开着,遂潜身徐步而入。也不怕苍苔冰透了凌波,花刺抓伤了裙褶,蹑足隐身,在藏春坞月窗下站听。良久,只见里面灯烛尚明,老婆(惠莲)笑声说西门庆:“冷铺中卧冰,把你贼受罪不济的老花子!就没本事寻个地方儿,走在这寒冰地狱里来了!口里衔著条绳子,冻死了往外拉(註7)。”又道:“冷合合的,睡了罢,只顾端详我的脚怎的?你看过那小脚儿的像我来,没双鞋面儿,那个买与我双鞋面儿也怎的?看着人家做鞋,不能够做!”西门庆道:“我儿,不打紧处,到明日替你买几钱的各色鞋面。谁知你比你五娘脚儿还小!”老婆(惠莲)道:“拿什么比他!昨日我拿他的鞋略试了试,还套着我的鞋穿;倒也不在乎大小,只是鞋样子周正才好。”金莲在外听了:“这个奴才淫妇!等我再听一回,他还说什么。”于是又听够多时,只听老婆(惠莲)问西门庆说:“你家第五的秋胡戏(註8),你娶他来家多少时了?是女儿招的(註9),是后婚儿来(註10)?”西门庆道:“也是回头人儿。”老婆(惠莲)道:“嗔道恁久惯老成,原来也是个意中人儿,露水夫妻!”这金莲不听便罢,听了气的在外两只胳膊都软了,半日移脚不动。说道:“若教这奴才淫妇在里面,把俺们都吃他撑下去了!”待要那时就声张骂起来,又恐怕西门庆性子不好,逞了淫妇的脸;待要含忍了他,恐怕他明日不认。(金莲)“罢罢!留下个记儿,使他知道,到明日我和他答话。”于是走到角门首,拔下头上一根银簪儿,把门倒销了,懊恨归房宿歇。一宿晚景题过。
(旁白4)
到次日清早晨,老婆先起来。穿上衣裳,蓬著头,走出来。见角门没插,吃了一惊;又摇门,摇了半日摇不开。走去见西门庆,西门庆隔壁叫迎春替他开了。因看见簪销门儿,就知是金莲的簪子,就知晚夕他听了去了。这老婆怀着鬼胎,走到前边,正开房门,只见平安从东净里出来,看见他只是笑。惠莲道:“怪囚根子,谁和你雌著那牙笑哩!”(A)平安儿道:“嫂子,俺们笑笑儿也嗔?”惠莲道:“大清早晨,平白笑的是什么?”(A)平安道:“我笑嫂子三日没吃饭眼前花。我猜你昨日一夜不来家!”这老婆(惠莲)听了此言,便把脸红了,骂道:“贼枉口拔舌见鬼的囚根子,我那一夜不在屋里睡?怎的不来家?你丢块瓦儿也要下落(註11)!”(A)平安道:“我刚才还看嫂子锁著门,怎的赖得过?”惠莲道:“我早起身,就往五娘屋里,只刚才出来。你这囚根子在那里来?”(A)平安道:“我听见五娘教你腌螃蟹,说你会劈的好腿儿(註12)。嗔道五娘使你门首看着拴簸箕(bò ji /ㄅㄛˋ ㄐㄧ)的,说你会咂的好舌头。”把老婆(惠莲)说的急了,拿起条门拴来,赶着平安儿绕院子骂道:“贼汗邪囚根子!看我到明日对他说不说。不与你个功德也不怕,狂的有甚些折儿也怎的!”那(A)平安道:“耶嚛(yē hù/ㄧㄝ ㄏㄨˋ),嫂子!将就著些儿罢。对谁说?我晓的你往高枝儿上去了。”那惠莲急讪起来,只赶着他打。不料(A)玳安正在印子铺(註13)帘子下走出来,一把手将拴夺住了,说道:“嫂子为什么打他?”惠莲道:“你问那雌牙鬼囚根子,口里六说白道(註14)的,把我的胳膊都气软了!”那平安得手,往外跑了。(A)玳安推着他说:“嫂子,你少生气著恼,且往屋里梳头去罢。”妇人(惠莲)便向腰间葫芦儿顺袋里取出三四分银子来,递与玳安道:“累你替我拿大碗荡两个合汁来我吃,把汤盛在铫(diào/ㄉㄧㄠˋ)子里罢。”(A)玳安道:“不打紧,等我去。”一手接了。连忙洗了脸,替他荡了合汁来。妇人让玳安吃了一碗,他也吃了一碗,方才梳了头,锁上门,先到后边月娘房里打了卯儿,然后来金莲房里。
金莲正临镜梳妆。惠莲小意儿,在傍拿抿镜,掇洗手水殷勤侍奉。金莲正眼也不瞧他,也不理他。惠莲道:“娘的睡鞋裹脚我卷了收了罢?”金莲道:“由他。你放著,教丫头进来收。”便叫:“秋菊,贼奴才,往那去了?”惠莲道:“秋菊扫地哩,春梅姐在那里梳头哩。”金莲道:“你别要管他,丢著罢,一发等他们来拾掇。歪蹄泼脚的,没的展污了嫂子的手。你去扶持你爹,爹也得你恁个人儿扶持他,才可他的心。俺们都是露水夫妻,再醮(jiào/ㄐㄧㄠˋ)货儿。只嫂子是正名正项轿子娶将来的,是他的正头老婆、秋胡戏。”这老婆(惠莲)听了,正道著昨日晚夕他的真病,于是向前双膝跪下,说道:“娘是小的一个主儿,娘不高抬贵手,小的一时儿存站不的。当初不因娘宽恩,小的也不肯依随爹。就是后边大娘,无过只是个大纲儿。小的还是娘抬举多,莫不敢在娘面前欺心?随娘查访,小的但有一字欺心,到明日不逢好死,一个毛孔儿里生下一个疔疮。”金莲道:“不是这等说。我眼子里放不下砂子的人。汉子既要了你,俺们莫不与你争?只不许你在汉子跟前弄鬼,轻言轻语的。你说把俺们躧(xǐ/ ㄒㄧˇ)下去了,你要在中间踢跳(註15)。我的姐姐,对你说,把这等想心儿且吐了些儿罢!”惠莲道:“娘再访,小的并不敢欺心,倒只怕昨日晚夕娘错听了。”金莲道:“傻嫂子,我闲的慌,听你怎的?我对你说了罢,十个老婆买不住一个男子汉的心。你爹虽故家里有这几个老婆,或是外边请人家的粉头,来家通不瞒我一些儿,一五一十就告我说。你问声你六娘,当时和他一个鼻子眼儿里出气,什么事儿来家不告诉我?你比他差些儿。”说得老婆(惠莲)闭口无言,在房中立了一回,走出来了。走到仪门夹道内,撞见西门庆,说道:“你好人儿,原来你是个大滑答子(註16)货!昨日人对你说的话儿,你就告诉与人。今日教人下落了我恁一顿!我和你说的话儿,只放在你心里,放烂了才好。想起什么来对人说,干净你这嘴头子就是个走水的槽(註17),有话到明日不告你说了。”西门庆道:“什么话?我并不知道。”那老婆瞅了一眼,往前边去了。
(旁白5)
平昔这妇人嘴儿乖,常在门前站立,买东买西,赶着傅伙计叫傅大郎,陈经济叫姑夫,贲(bēn/ㄅㄣ)四叫老四。昨日和西门庆勾搭上了,越发在人前花哨起来,常和众人打牙犯嘴(註18),全无忌惮。(惠莲)或一时叫:“傅大郎!我拜你拜,替我门首看着卖粉的。”那傅伙计老成,便敬心儿替他门首看,过来,叫住,请他出来买。(A)玳安故意戏他,说道:“嫂子,卖粉的早晨过去了,你早出来拿秤称他的好来!”老婆(惠莲)骂道:“贼猴儿,里边五娘六娘使我要买搽的粉,你如何说拿秤称?三斤胭脂二斤粉,教那淫妇搽了又搽。看我进里边对他说不说!”(A)玳安道:“耶嚛(yē hù/ㄧㄝ ㄏㄨˋ),嫂子!行动只拿五娘唬我,几时来?”一回(惠莲)又叫:“贲老四,你替我门首看着卖梅花菊花的,我要买两对儿戴。”那贲四误了买卖,好歹专心替他看着,卖梅花的过来,叫住,请出他来买。妇人立在二层门里,打开箱儿拣,要了他两对鬓花大翠,又是两方紫绫闪色销金汗巾儿,共该他七钱五分银子。妇人向腰里摸出半侧银子儿来,央及贲四替他凿,称七钱五分与他。那贲四正写著帐,丢下,走来蹲著身子替他锤。
只见(A)玳安走来,说道:“等我与嫂子凿。”一面接过银子在手,且不凿,只顾瞧那银子。妇人(惠莲)道:“贼猴儿,不凿,只情端详的是些什么?你半夜没听见狗咬,是偷来的银子?”(A)玳安道:“偷倒不偷。这银子有些眼熟,倒像爹银子包儿里的。前日爹在灯市里,凿与买方金蛮子的银子,还剩了一半,就是这银子。我记得千真万真。”妇人(惠莲)道:“贼囚!一个天下人还有一样儿的。爹的银子怎的到得我手里?”(A)玳安笑道:“我知道什么帐儿?”妇人便赶着打。小厮把银子凿下七钱五分,交与买花翠的,把剩的银子,拿在手里,不与他去了。妇人(惠莲)道:“贼囚根子!你敢拿了去,我算你好汉!”(A)玳安道:“我不拿你的。你把剩下的与我些儿买什么吃。”那妇人(惠莲)道:“贼猴儿,你递过来我与你。”哄的玳安递到他手里,只掠了四五分一块与他,别的还㩟(zhài/ㄓㄞˋ)在腰里,一直进去了。
自此以后,常在门首成两价拿银钱买剪截花翠汗巾之类,甚至瓜子儿四五升量进去,教与各房丫鬟并众人吃。头上治的珠子箍儿,金灯笼坠子,黄烘烘的。衣服底下穿着红潞䌷(chōu/ㄔㄡ)裤儿,线纳护膝。又大袖子袖著香茶木樨,香桶子(註19)三四个,带在身边。现一日也花消二三钱银子,都是西门庆背地与他的,此事不必细说。这老婆自从被金莲识破他机关,每日只在金莲房里,把小意儿贴恋,与他炖茶炖水,做鞋脚针指,不拿强拿,不动强动。正经月娘后边每日只打个到面儿,就来前边金莲这边来。每日和金莲瓶儿两个下棋抹牌,打成伙儿。或一时撞见西门庆来,金莲故意令他傍边斟酒,教他一处坐。每日大酒大肉顽耍,只图汉子喜欢。这妇人现抱金莲腿儿,正是:颠狂柳絮随风舞,轻薄桃花顺水流。有诗为证:
金莲恃宠弄心机,宋氏怙(hù/ ㄏㄨ ˋ )容犯主闱。
晨牝不图今蓄祸,他日遭愆竟莫追。
毕竟未知后来何如,且听下回分解。
(註1)挝瓜子: 一種遊戲。用五個小布包或石子,放在地上,一手抓起扔高再接住,接的最多者為勝。
(註2)赤脚绊驴蹄: 把自己喻為光腳的,是窮人;別人是騎驢的,是富人;兩者不是伴。這是俚語。
(註3)猎古调: 形容行动迅疾。
(註4)惜薪司挡住路儿——柴众,色丝子女: 「惜薪司」是古時候為皇宮負責薪炭取暖的機構,所以「柴眾」,這裡是指人太多;「色絲子女」是拆字法,即「絕好」。這是歇後語和諺語連用。
(註5)漫地里栽桑----人不上他行。骑着快马也赶不上他: 歇後語, 栽桑比喻招來喪事, 人在此處可解為“入”,其餘待查
(註6)你是王祥,寒冬腊月行孝顺,在那石头床上卧冰哩: 無奈之下,西門慶只得與宋慧蓮在大冷天去假山洞裡偷情,潘金蓮如此奚落西門慶。典故出自《二十四孝》的《王祥臥冰求鯉》。這是俚語。
(註7)冷铺中卧冰,把你贼受罪!口里衔著条绳子,冻死了往外拉: 「冷鋪」是古時候關押犯人的地方,冷鋪再加上冰,的確是活受罪了。後面說口裡銜著繩子凍死了往外拉是玩笑話,不想後來宋慧蓮真的死在繩子上,一語成讖。這是俚語。
(註8)秋胡戏:意思為"秋胡戲妻"的歇後語,指妻。秋胡戲妻:雜劇名。中国元代杂剧作品。石君宝著,演春秋時魯人秋胡新婚從軍,離家十年,其妻守節不移,秋胡得官返家,途中誤戲其妻,幾經波折,終得重聚的故事。
(註9)女儿招的: 尚未結婚的處女
(註10)后婚儿来: 再嫁的婦人
(註11)丢块瓦儿也要下落: 歇後語, 丢块瓦儿---也要下落, 比喻說話要有根據。
(註12)会劈的好腿儿: 翻譯成現在的語言就是性經驗豐富。
(註13)印子铺: 明代当铺的别称。
(註14)六说白道: 胡言乱语、胡说八道。也作「白说六道」。
(註15)踢跳: 挑撥離間, 傷害別人
(註16)滑答子: 滑頭, 辦事不可靠的人
(註17)走水的槽: 比喻說話洩漏秘密
(註18)打牙犯嘴: 指說閒話,互相嘲弄戲罵。比喻亂開玩笑。
(註19)香桶子: 香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