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门庆31
应伯爵7 (B)玳安11 李铭4
吴月娘25 (C)孟玉楼26 迎春1 王姑子2 李瓶儿3 李娇儿1
潘金莲39 (D)小玉1春梅1 玉箫2 桂姐3 孙雪娥1
(旁白1)
脉脉伤心只自言,好姻缘化恶姻缘。
回头恨骂章台柳,赧面羞看玉井莲。
只为春光轻易泄,遂教鸾凤等闲迁。
谁人为挽天河水,一洗前非共往愆。
话说西门庆从院中归家,已一更天气。到家门首,小厮叫开门,下马,踏着那乱琼碎玉,到于后边仪门首。只见仪门半掩半开,院内悄无人声。西门庆口中不言,心内暗道:“此必有跷蹊!”于是潜身立于仪门内粉壁前,悄悄试听觑。只见小玉出来穿廊下放桌儿。原来吴月娘自从西门庆与他反目不说话以来,每月吃斋三次,逢七焚香拜斗,夜杳祝祷穹苍,保佑夫主早早回心,齐理家事,早生一子,以为终身之计。西门庆还不知。只见丫鬟小玉放毕香桌儿,少顷,月娘整衣出房,向天井内满炉炷(zhù/ㄓㄨˋ)了香,望空深深礼拜,祝道:“妾身吴氏,作配西门。奈因夫主流恋烟花,中年无子。妾等妻妾六人,俱无所出,缺少坟前拜扫之人;妾夙夜忧心,恐无所托。是以瞒着儿夫,发心每逢七夜于星月之下,祝赞三光(註1),要祈保佑儿夫,早早回心,弃却繁华,齐心家事。不拘妾等六人之中,早见嗣息,以为终身之计,乃妾之素愿也!”正是:
私出房栊夜气清,满庭香雾月微明。
拜天尽诉衷肠事,那怕傍人隔院听。
这西门庆不听便罢,听了月娘这一篇言语,口中不言,心内暗道:“原来一向我错恼了他。原来他一片心都为我好,倒还是正经夫妻。”一面从粉壁前扠步走来,抱住月娘。月娘恰烧毕了香,不防是他大雪里走来,倒唬(xià/ㄒㄧㄚˋ)一跳,就往屋里走。被西门庆双关抱住,说道:“我的姐姐!我西门庆死不晓的你一片都是为我好。一向错见了,丢冷了你的心,到今悔之晚矣!”月娘道:“大雪里,你错走了门儿了,敢不是这屋里!你也就差了,我是那不贤良的淫妇,和你有甚情节?那讨为你好来?你平白又来理我怎的?咱两个永世千年休要见面!”那西门庆把月娘一手拖进房来。灯前看见他家常穿着:大红潞䌷对衿袄儿,软黄裙子;头上戴着貂鼠卧兔儿,金满池娇分心。越显出他粉妆玉琢银盆脸,蝉髻鸦鬟楚岫云。那西门庆如何不爱?连忙与月娘跟前深深作了个揖,说道:“我西门庆一时昏昧,不听你之良言,辜负你的好意。正是有眼不识荆山玉(註2),拿著顽石一样看。过后知君子,方才识好人。千万作恕我则个!”月娘道:“我又不是你那心上的人儿,凡事投不着你的机会,有甚良言劝你?随我在这屋里自生由活,你休要理他。我这屋里也难著放你,趁早与我出去,我不著丫头撵你!”西门庆道:“我今日平白惹一肚子气,大雪来家,迳来告诉你。”月娘道:“作气不作气,休对我说。我不管你,望着管你的人去说!”那西门庆见月娘脸儿不瞧,一面折跌腿装矮子,跪在地下,杀鸡扯脖,口里姐姐长,姐姐短。月娘看不上,说道:“你真个恁涎脸涎皮的!我叫丫头进来。”一面叫小玉。那西门庆见小玉进来,连忙立起来;无计支他出去,说道:“外边下雪了,一香桌儿还不收进来罢?”(D)小玉道:“香桌儿头里已收进来了。”月娘忍不住笑道:“没羞的货,丫头跟前也调个谎儿!”小玉出去,那西门庆又跪下央及。月娘道:“不看世界面上,一百年不理才好。”说毕,方才和他坐在一处,教玉箫来捧茶与他吃了。
那西门庆因把今日常家会茶,散后同邀伯爵同到李家,如此这般嚷闹,告诉一遍:“我叫小厮打了李家一场,被众人拉劝开了;赌了誓,再不踏院门了。”月娘道:“你躧(xǐ/ㄒㄧˇ)不躧,不在于我,我是不管你傻材料。你拿响金白银包着他,你不去,可知他另接了别的汉子?养汉老婆的营生,你拴住他身,拴不住他心。你长拿封皮封着他也怎的?”西门庆道:“你说的是。”于是脱衣,打发丫鬟出去,要与月娘上床宿歇求欢。月娘道:“教你上炕就捞豆儿吃,今日只容你在我床上就够了;要思想别的事,却不能够。”那西门庆把那话露将出来向月娘戏道:“都是你气的他中风不语了。”月娘道:“怎的中风不语?”西门庆道:“他既不中风不语,如何大睁着眼说不出话来?”月娘骂道:“好个汗邪的货,教我有半个眼儿看的上你!”西门庆不由分说,把月娘两只白生生腿扛在肩膊上,那话插入牝(pìn/ㄆㄧㄣˋ)中,一任其莺恣蝶采,殢(tì/ㄊㄧˋ)雨尤云,未肯即休。正是:得多少海棠枝上莺梭急,翡翠梁间燕语频。不觉到灵犀一点、美爱无加之处,麝兰半吐,脂香满唇。西门庆情极,低声求月娘叫达达;月娘亦低帏昵枕,态有馀妍,口呼亲亲不绝。是夜,两人雨意云情,并头交颈于帐内。正是:意洽尚忘垂绣带,兴狂不管坠金钗。有诗为证:
鬓乱钗横兴已饶,情浓尤复厌通宵。
晚来独向妆台立,淡淡春山不用描。
(旁白2)
当晚夫妻幽欢不题。却表次日大清早晨,(C)孟玉楼走到潘金莲房中,未曾进门,先叫道:“六丫头,起来了不曾?”(D)春梅道:“俺娘才起来,梳头哩。三娘进屋里坐。”(C)玉楼进来,只见金莲正在妆台前整掠香云,因说道:“我有桩事儿来告诉你,你知道不知?”金莲道:“我在这背哈喇子(註3),谁晓的!”因问:“端的什么事?”(C)玉楼道:“他爹昨日二更来家,走到上房里,和吴家的好了,在他房里歇了一夜。”金莲道:“俺们那等劝著,他说一百年二百年不和;怎生平白浪扉著自家又好了?又没人劝他!”(C)玉楼道:“今早我才知道。俺大丫头兰香在厨房内听见小厮们说,昨日他爹和应二在院里李桂儿家吃酒,看出淫妇家什么破绽,把淫妇家门窗户壁都打了。大雪里著恼来家,进仪门,看见上房烧夜香,想必听见些什么话儿,两个才到一答里。丫头学说,两个说了一夜话;说他爹怎的跪着上房的叫妈妈,上房的又怎的声唤摆话的,碜(chěn/ㄔㄣˇ)(註4)死了!像他这等就没的话说;若是别人,又不知怎的说浪!”金莲接过来说道:“早是与人家做大老婆,还不知怎样久惯儿牢成(註5)!一个烧夜香,只该默默祷祝,谁家一径倡扬,使汉子知道了,有这个道理来?又没人劝,自家暗里又和汉子好了。硬到底才好,干净假撇清!”(C)玉楼道:“他不是假撇清,他有心也要和,只是不好说出来的。他说他是风老婆不下气,倒教俺们做分上,怕俺们久后玷言玷语说他,敢说你两口子话差也亏俺们说和。那个因院里著了气来家,这个正烧夜香,凑了这个巧儿,正是:成亲不用媒和证,暗把同心带结成。如今你我这等较论,休教他卖了乖儿去了。你快梳了头自过去,和李瓶儿说去:咱两个人每人出五钱银子,教李瓶儿拿出一两来,——原为他费事起来。今日安排一席酒,一者与他两个把一杯,二者阁家儿只当赏雪,耍戏一日,有何不可。”金莲道:“你说的是。不知他爹今日有个勾当没有?”(C)玉楼道:“大雪里有甚勾当?我来时两口子还不见动静,上房门儿才开,小玉拿水进去了。”这金莲慌忙梳头毕,和玉楼同过李瓶儿这边来。
李瓶儿还睡在床上,(C)迎春说:“三娘五娘来了。”玉楼金莲进来,说道:“李大姐,好自在!这咱时还睡,懒龙才伸腰儿。”金莲就舒进手去被窝里,摸见熏被的银香球,说道:“李大姐生了蛋,这里!”掀开被,见他一身白肉。那李瓶儿连忙穿衣不迭。(C)玉楼道:“五姐,休鬼混他。李大姐,你快起来,俺们有桩事来对你说。如此这般,他爹昨日和大姐姐好了,咱每人五钱银子,你便多出些儿——当初因为你起事来。今日大雪里,只当赏雪,咱安排一席酒儿,请他爹和大姐姐坐坐儿,好不好?”(D)李瓶儿道:“随姐姐教我出多少,奴出便了。”金莲道:“你将就只出一两儿罢。你秤出来,俺好往后边问李娇儿孙雪娥要去。”这李瓶儿一面穿衣缠脚,叫迎春开箱子拿出银子。拿了一块,金莲上等子秤,重一两二钱五分。(C)玉楼教金莲伴着李瓶儿梳头:“等我往后边问李娇儿和孙雪娥要银子去。”
金莲看着李瓶儿梳头洗面,约一个时辰,见(C)玉楼从后边来,说道:“我早知也不干这个营生!大家的事,像白要他的。小淫妇说:”我是没时运的人,汉子再不进我屋里来,我那讨银子?”要著,一个钱儿不拿出来!求了半日,只拿出这根银簪子来,你秤秤,重多少?”金莲取过等子来秤,只重三钱七分。因问:“李娇儿怎的?”(C)玉楼道:“李娇儿初时只说没有,”虽是日逐钱打我手里使,都是扣数的(註6)。使多少,交多少,那里有富馀钱?”教我说了半日,”你当家还说没钱,俺们那个是有的?六月日头,没打你门前过也怎的(註7)?大家的事,你不出罢!”教我使性子走出来了,他慌了,使丫头叫我回去,才拿出这银子与我。没来由,教我恁惹气剌剌的!”金莲拿过李娇儿银子来秤了秤,只四钱八分。因骂道:“好个奸倭(wēi/ㄨㄟ)的淫妇!随问怎的,绑着鬼也不与人家足数,好歹短几分。”(C)玉楼道:“只许他家拿黄杆等子秤人的;人问他要,只像打骨秃出来一般,不知教人骂多少!”
一面连玉楼金莲共凑了三两一钱,一面使绣春叫了玳安来。金莲先问他:“你昨日跟了你爹去,在李家为什么著了恼来?”(B)玳安悉把在常时节家会茶起,“散的早,邀应二爹和谢爹同到李家。他鸨子回说不在家,往五姨妈家做生日去了。不想落后爹净手,到后边看见粉头和一个蛮子吃酒不出来,爹就恼了。不由分说,叫俺众人把淫妇家门窗户壁尽力打了一顿,又要把蛮子粉头墩锁在门上。多亏应二爹众人再三劝住。爹使性上马回家,路上发狠,到明日还要摆布淫妇哩!”金莲道:“贼淫妇!我只道蜜罐儿长远拿的牢牢的,如何今日也打了?”又问玳安:“你爹真个恁说来?”(B)玳安道:“莫不小的敢哄娘?”金莲道:“贼囚根子,他不瞅不睬,也是你爹的婊子,许你骂他?想着迎头儿俺们使着你,只推不得闲,”爹使我往桂姨家送银子去哩。”叫的桂姨那甜!如今他败落下来,你主子恼了,连你也叫起他淫妇来了!看我到明日对你爹说不对你爹说?”(B)玳安道:“耶嚛(yē hù/ㄧㄝ ㄏㄨˋ)(註8),五娘!这回日头打西出来,从新又护起他家来了!莫不爹不在路上骂他淫妇,小的敢骂他?”金莲道:“许你爹骂他便了,原来也许你骂他?”(B)玳安道:“早知五娘麻犯小的,小的也不对娘说。”(C)玉楼便道:“小囚儿,你别要说嘴。这里三两一钱银子,你快和来兴儿替我买东西去。如此这般,今日俺们请你爹和你大娘赏雪饮酒。你将就少落(註9)我们些儿罢,我教你五娘不告你爹说罢。”(B)玳安道:“娘使小的,小的敢落钱(註10)?”于是拿了银子,同来兴儿买东西去了。
(旁白3)
且说西门庆起来,正在上房梳洗。只见大雪里来兴买了鸡鹅下饭,迳往厨房里去了;玳安便提了一坛金华酒进来。(西门庆)便问玉箫:“小厮的东西,是那里的?”(D)玉箫回道:“今日众娘置酒,请爹娘赏雪。”西门庆道:“金华酒是那里的?”(B)玳安道:“是三娘与小的银子买的。”西门庆道:“阿呀,家里现放著酒,又去买!”吩咐玳安:“拿钥匙,前边厢房有双料茉莉酒,提两坛搀著些这酒吃。”于是在后厅明间内,设石崇锦帐围屏,放下轴纸梅花暖帘来,炉安兽炭,摆列酒筵。
不一时,厨下整理停当。李娇儿、孟玉楼、潘金莲、李瓶儿来到,请西门庆月娘出来。当下李娇儿把盏,孟玉楼执壶,潘金莲捧菜,李瓶儿陪跪,头一锺先递了与西门庆。西门庆接酒在手,笑道:“我儿,多有起动,孝顺我老人家,常礼儿罢!”那潘金莲嘴快,插口道:“好老气的孩儿,谁这里替你磕头哩!俺们磕着你,你站着,羊角葱靠南墙——越发老辣(註11)已定。还不跪下哩,也折你的万年草料(註12)。若不是大姐姐带携你,俺们今日与你磕头?”于是递了西门庆。赖了锺儿,从新又满满斟了盏,请月娘转上,递与月娘。月娘道:“你们也不和我说,谁知你们平白又费这个心。”(C)玉楼笑道:“没什么。俺们胡乱置了杯水酒儿,大雪与你老公婆两个散闷而已。姐姐请坐,受俺们一礼儿。”月娘不肯,亦平还下礼去。(C)玉楼道:“姐姐不坐,我们也不起来。”相让了半日,月娘才受了半礼。金莲戏道:“对姐姐说过,今日姐姐看俺们面上,宽恕了他;下次再无礼,冲撞了姐姐,俺们不管他来!”望西门庆说道:“你装憨打势,还在上坐着!还不快下来,与姐姐递个钟儿,赔不是哩!”那西门庆只是笑,不动身。良久递毕,月娘转下来,令玉箫执壶,亦斟酒与众姐妹回酒。惟孙雪娥跪着接酒,其馀都平叙姊妹之情。
于是西门庆与月娘居上坐,其馀李娇儿、孟玉楼、潘金莲、李瓶儿、孙雪娥,并西门大姐,都两边打横。金莲便道:“李大姐,你也该梯己与大姐姐递杯酒儿,当初因为你的事起来。你做了老林,怎么还恁木木的(註13)!”那李瓶儿真个就走下席来,要递酒。被西门庆拦住,说道:“你休听那小淫妇儿,他哄你。已是递过一遍酒罢了,递几遍儿?”那李瓶儿方不动了。当下春梅、迎春、玉箫、兰香,一般儿四个家乐,琵琶、筝、弦子、月琴,一面弹唱起来,唱了一套〔南石榴花〕:“佳期重会”云云。西门庆听了,便问:“谁教他唱这一套词来?”(D)玉箫道:“是五娘吩咐唱来。”西门庆就看着潘金莲说道:“你这小淫妇,单管胡枝扯叶(註14)的!”金莲道:“谁教他唱他来?没的又来缠我。”月娘便道:“怎的不请陈姐夫来坐坐?”一面使小厮前边请去。不一时,经济来到,向席上都作了揖,就在大姐下边坐了。月娘令小玉安放了锺箸。阁家金炉添兽炭,美酒泛羊羔。正饮酒来,西门庆把眼观看帘前,那雪如挦(xián/ㄒㄧㄢˊ)绵扯絮,乱舞梨花,下的大了。端的好雪!但见:
初如柳絮,渐似鹅毛。刷刷似数蟹行沙上,纷纷如乱琼堆砌间。但行动衣沾六出(註15),只顷刻拂满蜂须。似飞还止,龙公试手于起舞之间;新阳泛力,玉女尚喜于团风之际。衬(chèn/ㄔㄣˋ)瑶台,似玉龙鳞甲绕空飞;飘粉额,如白鹤羽毛接地落。正是:冻合玉楼寒起粟,光摇银海眩生花。
(旁白4)
吴月娘见雪下在粉壁前太湖石上甚厚,下席来,教小玉拿著茶罐,亲自扫雪,烹江南凤团雀舌芽茶与众人吃。正是:白玉壶中翻碧浪,紫金杯内喷清香。
正吃茶中间,只见(B)玳安进来,报道:“李铭来了,在前边伺候。”西门庆道:“教他进来。”不一时,李铭朝上向众人磕下头去,又打了个软腿儿,走在傍边,把两只脚儿并立。西门庆便道:“你来得正好,往那里去来?”(B)李铭道:“小的没往那去,北边酒醋门刘公公那里,教了些孩子,小的瞧了瞧。记挂著爹宅内姐儿们,还有几段唱未合拍,来伺候。”西门庆就将手内吃的那一盏木樨金橙茶,递与他吃。说道:“你吃了休去,且唱一套我听。”(B)李铭道:“小的知道。”一面下边吃了茶,上来把筝弦调定,顿开喉音,并足朝上唱了一套〔绛都春·冬景〕:“寒风布野”云云。
唱毕,西门庆令李铭近前,赏酒与他吃,教小玉拿团靶勾头鸡嗉(sù/ㄙㄨˋ)壶,满斟窝儿酒,倾在银珐琅桃儿锺内。那李铭跪在地下,满饮三杯。西门庆又在桌上拿了一碟鼓蓬蓬白面蒸饼、一碗韭菜酸笋蛤蜊汤、一盘子肥肥的大片水晶鹅、一碟香喷喷晒干的巴子肉、一碟子柳蒸的勒鲞(xiǎng/ㄒㄧㄤˇ)鱼、一碟奶罐子酪酥伴的鸽子雏儿,用盘子托著与李铭。那李铭走到下边,三扒两咽,吞到肚内,舔的盘儿干干净净,用绢儿把嘴儿抹了,走到上边,把身子直竖竖的靠著隔子(註16)站立。
西门庆因把昨日桂姐家之事,告诉一遍。(B)李铭道:“小的并不知道一字。一向也不过那边去。论起来,不干桂姐事,都是俺三妈干的营生。爹也别要恼他,等小的见他,说他便了。”当日饮酒到一更时分,妻妾俱仝(tóng/ㄊㄨㄥˊ)欢乐。先是陈经济大姐迳往前边去了。落后酒阑,西门庆又赏李铭酒,打发出门,吩咐;“你到那边,休说今日在我这里。”(B)李铭道:“爹吩咐,小的知道。”西门庆令左右送他出门,关上大门,于是妻妾各散。西门庆还在月娘上房歇了。有诗为证:
赤绳缘分莫疑猜,扊扅(yǎnyí/ㄧㄢˇ ㄧˊ)(註17)夫妻共此怀。
鱼水相逢从此始,两情愿保百年谐。
(旁白5)
却说次日雪晴,应伯爵、谢希大,受了李家烧鹅瓶酒,恐怕西门庆动意摆布他家,敬来邀请西门庆进里边赔礼。月娘早晨梳妆毕,正和西门庆在房中吃饼,只见小厮(B)玳安来说:“应二爹和谢爹来了,在前厅上坐着哩。”西门庆放下饼就要往前走。月娘道:“两个勾使鬼,又不知来做什么?你一发吃了出去,教他外头挨着去,慌的恁没命的一般往外走怎的?大雪里又不知勾了那去?”西门庆道:“你教小厮把饼拿了前边,我和他两个吃罢。”说著,起身往外来。月娘吩咐:“你和他吃了,别要信着又勾引你往那去了。大雪里家里坐着罢,今日孟三姐晚夕上寿哩。”西门庆道:“我知道。”于是与应谢二人相见声喏。(B)(应伯爵)说道:“哥昨日著恼家来了,俺们甚是怪他家:”从前已往,哥在你家使钱费物,虽故一时不来,休要改了腔儿才好,许你家粉头背地偷接蛮子?冤家路儿窄,又被他亲眼看见,他怎的不恼!休说哥恼,俺们心里也看不过!”尽力说了他娘儿几句,他也甚是都没意思。今日早请了俺两个到他家,娘儿们哭哭啼啼跪着,恐怕你动意,置了一杯水酒儿,好歹请你进去,赔个不是。”西门庆道:“我也不动意。我再也不进去了。”(B)伯爵道:“哥恼有理。但说起来,也不干桂姐事。这个丁二官儿原先是他姐姐桂卿的孤老,也没说要请桂姐。只因他父亲货船,搭在他乡里陈监生船上,才到了不多两日。这陈监生号两淮,乃是秘书省陈参政的儿子。丁二官现拿了十两银子,在他家摆酒请陈监生。才送这银子来,不想你我到了他家,就慌了,躲不及,把个蛮子藏在后边,被你看见了。实告,不曾和桂姐沾身。今日他娘儿们赌身发咒,磕头礼拜,央俺二人好歹请哥到那里,把这委曲情由也对哥表出,也把恼解了一半。”西门庆道:“我已是对房下赌誓,再也不去,又恼什么?你上覆他家,倒不消费心。我家中今日有些小事,委的不得去。”慌的二人(B)(应伯爵)一齐跪下,说道:“哥,什么话!不争你不去,既他央了俺两个一场,显的我们请哥不的。哥去到那里,略坐坐儿,就来也罢!”
当下二人死告活央,说的西门庆肯了。不一时,放桌儿,留二人吃饼。须臾吃毕,令玳安取衣服去。月娘正和孟玉楼坐着,便问玳安:“你爹要往那去?”(B)玳安道:“小的不知,爹只教小的取衣服。”月娘骂道:“贼囚根子,你还瞒着我不说!你爹但来晚了,都在你身上,等我和你答话。今日你三娘上寿哩。不教他早些来,又要那等到那黑天暗地的,我只打你这贼囚根子。”(B)玳安道:“娘打小的,管小的甚事?”月娘道:“不知怎的,听见他这老子们来,恰似奔命的一般;行吃著饭,丢下饭碗,往外不迭。又不知勾引游魂撞尸,撞到多咱(註18)才来!”那时十一月廿六日,就是孟玉楼寿日,家中置酒等候不题。
且说西门庆被两个邀请到院里,李家又早堂中置了一席齐整酒肴,叫了两个妓女弹唱。李桂姐与桂卿两个打扮迎接,老虔婆出来,跪着赔礼,姐儿两个递酒。(B)应伯爵、谢希大,在傍打诨耍笑,说砂磴语儿(註19)。向桂姐道:“还亏我把嘴头上皮也磨了半边去,请了你家汉子来。就不用着人儿,连酒儿也不替我递一杯儿,只认你家汉子!刚才若他撅了不来,休说你哭瞎了你眼,唱门词儿,到明日诸人不要你,只我好说话儿将就罢了。”(D)桂姐骂道:“怪应花子,汗邪了你!我不好骂出来的。可可儿的我唱门词儿来?”(B)应伯爵道:“你看贼小淫妇儿!念了经打和尚——往后不请人了(註20)?他不来,慌的那腔儿;这回就翅膀毛儿干了!你过来,且与我个嘴温温寒著!”于是不由分说,搂过脖子来,就亲了个嘴。(D)桂姐笑道:“怪攘刀子的,看推撒了酒在爹身上。”(B)伯爵道:“小淫妇儿,会乔张致的,这回就疼汉子。”看撒了爹身上酒!”叫的爹那甜。我是后娘养的?怎的不叫我一声儿?”(D)桂姐道:“我叫你是我的孩子儿!”(B)伯爵道:“你过来,我说个笑话儿你听:一个螃蟹,与田鸡结为弟兄,赌跳过水沟儿去,便是大哥。田鸡几跳,跳过去了。螃蟹方欲跳,撞遇两个女子来汲水,用草绳儿把他拴住,要打了水带回家去。临行忘记了,不将去(註21)。田鸡见他不来,过来看他,说道:”你怎的就不过去了?”蟹云:”我过的去,倒不吃两个小淫妇捩(liè/ㄌㄧㄝˋ)的恁样了(註22)!””于是,两个一齐赶着打,把西门庆笑的了不的。不说这里花攒锦簇,调笑顽耍不题。
(旁白6)
且说家中吴月娘一者置酒回席,二者又是玉楼上寿,吴大妗、杨姑娘,并两个姑子,都在上房里坐的。看看等到日落时分,不见西门庆来家,急的月娘了不的。只见金莲拉着李瓶儿,笑嘻嘻向月娘说道:“大姐姐,他这咱不来,俺们往门首瞧他瞧去。”月娘道:“耐烦瞧他怎的?”金莲又拉玉楼说:“咱三个打伙儿走走去。”(C)玉楼道:“我这里听大师父说笑话儿哩。等听说了这个笑话儿,咱去。”那金莲方住了脚,围着两个姑子听说笑话儿,因说:“俺们只好荤笑话儿,素的休要打发出来。”月娘道:“你们由他说,别要搜求他。”金莲道:“大姐姐,你不知,大师父好会说笑话儿!前者那一遭来,俺们在后边,奈何着他,说了好些笑话儿。”因说道:“大师父,你有,快些说。”那(C)王姑子不慌不忙,坐在炕上说:“一个人走至中途,撞见一个老虎,要吃他。此人云:”望你饶我一命,家中上有八十岁老母,无人养活。不然同我家去,有一猪,与你吃罢。”那老虎果饶他,随他到家。与母说,母正磨豆腐,舍不的那猪,对儿子说:”把几块豆腐与他吃罢!”儿子云:”娘,娘你不知,他平日不吃素的。””金莲道:“这个不好。俺们耳朵内不好听素,只好听荤的。”(C)王姑子又道:“一家三个媳妇儿,与公公上寿。先该大媳妇递酒,说:”公公好像一员官。”公公云:”我如何像官?”媳妇云:”坐在上面,家中大小都怕你,如何不像官?”次该二媳妇上来递酒,说:”公公像虎威皂隶。”公公曰:”我如何像虎威皂隶?”媳妇云:”你喝一声,家中大小都吃一惊,怎的不像皂隶?”公公道:”你说的我好!”该第三媳妇递酒,上来说:”公公也不像官,也不像皂隶。”公公道:”却像什么?”媳妇道:”公公像个外郎(註23)!”公公道:”我如何像外郎?”媳妇云:”不像外郎,如何六房里都串到?””把众人都笑了。金莲道:“好秃子!把俺们都说在里头!那个外郎敢恁大胆,许他在各房里串?俺们就打断他那狗秃的下截来!”
说罢,金莲、玉楼、李瓶儿,同来到前边大门首,瞧西门庆,不见到。(C)玉楼问道:“今日他爹大雪里不在家,那里去了?”金莲道:“我猜他一定往院中李桂儿那淫妇家去了。”(C)玉楼道:“他打了一场,和他恼了;赌了誓再不去了,如何又去?咱们赌什么?管情不在他家。”金莲道:“李大姐做证见,你敢和我拍手么?我说今日往他家去了。前日打了淫妇家,昨日李铭那王八先来打探子儿;今日应二和姓谢的,大清早晨,勾使鬼走来勾了他去了。我猜老虔婆和淫妇铺谋定计,叫了去,不知怎的撮弄、赔著不是,还要回炉复帐(註24),不知涎缠到多咱时候,有个来的成来不成。大姐姐还只顾等着他!”(C)玉楼道:“就不来,小厮他该来家回一声儿。”正说著,只见卖瓜子的过来,两个且在门首买瓜子儿嗑。忽见西门庆从东来了,三个往后跑不迭。
(旁白7)
西门庆在马上,教玳安先头里走:“你瞧是谁在大门首?”(B)玳安走了两步,说道:“是三娘五娘六娘在门首买瓜子哩。”良久,西门庆到家下马,进入后边仪门首。玉楼李瓶儿先去上房报月娘去了,独有金莲藏在粉壁背后黑影里。西门庆撞见,唬了一跳,说道:“怪小淫妇儿,猛可唬我一跳!你们在门首做什么来?”金莲道:“你还敢说哩。你在那里?这时才来,教娘们只顾在门首等着你。”
良久,西门庆在房中,月娘安排酒肴,端端正正,摆在桌上。教玉箫执壶,大姐递酒,先递了西门庆酒,然后众姊妹都递酒完了,安席坐下。春梅、迎春,下边弹唱。吃了一回,都收下去。从新摆上玉楼上寿的酒,并四十样细巧各样的果碟儿上来。壶斟美酿,盏泛流霞。让吴大妗子上坐。吃到起更时分,大妗子吃不多酒,归后边去了。止是吴月娘同众姊妹,陪西门庆掷骰猜枚行令。轮到月娘跟前,月娘道:“既要我行令,照依牌谱上饮酒:一个牌儿名,两个骨牌,合《西厢》一句。”月娘先说了:“掷个六娘子,醉杨妃,落了八珠环,游丝儿抓住荼䕷架。”不犯。该西门庆掷,说:“虞美人,见楚汉争锋,伤了正马军,只听见耳边金鼓连天震。”果然是个正马军,吃了一杯。该(C)李娇儿,说:“水仙子,因二士入桃源,惊散了花开蝶满枝,只做了落红满地胭脂冷。”不遇。次该金莲掷,说道:“鲍老儿,临老入花丛,坏了三纲五常,问他个非奸做贼拿。”果然是个三纲五常,吃了一杯酒。轮该(C)李瓶儿掷,说:“端正好,搭梯望月,等到春分昼夜停,那时节隔墙儿险化做望夫山。”不遇。该(D)孙雪娥,说:“麻郎儿,见群鸦打凤,绊住了折脚雁,好教我两下里做人难。”不遇。落后该(C)玉楼完令,说道:“念奴娇,醉扶定四红沉,拖着锦裙襕,得多少春风夜月销金帐。”正掷个四红沉。月娘满令,叫小玉:“斟酒与你三娘吃。”说道:“你吃三大杯才好,今晚你该伴新郎宿歇!”(月娘)因对李娇儿金莲众人说:“吃毕酒,咱送他两个归房去。”金莲道:“姐姐严令,岂敢不依!”把玉楼羞的了不的。
少顷酒阑,月娘等相送西门庆到玉楼房门首方回。玉楼让众人坐,都不坐。金莲便戏玉楼道:“我儿,两口儿好好睡罢。你娘明日来看你,休要淘气!”因向月娘道:“亲家,孩儿小哩,看我面上,凡事耽待些儿罢!”(C)玉楼道:“六丫头!你老米醋——挨着做(註25)。我明日和你答话!”金莲道:“我媒人婆上楼子——老娘好耐惊耐怕儿(註26)。”(C)玉楼道:“我的儿,你再坐回儿不是?”金莲道:“俺们是外四家儿的门儿的外头的人家。”于是和李瓶儿西门大姐一路去了。刚走到仪门首,不想李瓶儿被地滑了一交。这金莲遂怪乔叫起来,说道:“这个李大姐,只像个瞎子,行动一磨趄(jū/ㄐㄩ)子(註27)就倒了;我搊(chōu/ㄔㄡ)你去,倒把我一只脚𨃓(chá/ㄔㄚˊ)在雪里,把人的鞋也䠕(cāi/ㄘㄞ)泥了!”月娘听见,说道:“就是仪门首那堆子雪。我吩咐了小厮两遍,贼奴才,白不肯抬,只当还滑倒了。”(月娘)因叫小玉:“你打个灯笼,送送五娘六娘去。”西门庆在房里向玉楼道:“你看贼小淫妇儿!躧(xǐ/ㄒㄧˇ)在泥里,把人绊了一交,他还说人踹泥了他的鞋;恰是那一个儿就没些嘴抹儿。恁一个小淫妇!昨日教丫头们平白唱”佳期重会”,我就猜是他干的营生。”(C)玉楼道:““佳期重会”是怎的说?”西门庆道:“他说吴家的不是正经相会,是私下相会。恰似烧夜香有意等着我一般!”(C)玉楼道:“六姐他诸般曲儿倒都知道,俺们却不晓的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不知,这淫妇单管咬群儿(註28)。”不说西门庆在玉楼房中宿歇不题。
单表潘金莲李瓶儿两个,走着说话,行叫李大姐花大姐一路儿。走到仪门,大姐便归前边厢房中去了。小玉打着灯笼,送二人到花园内。金莲已带半酣,拉着李瓶儿道:“二娘,我今日有酒了,你好歹送到我房里。”(C)李瓶儿道:“姐姐,你不醉。”须臾,送到金莲房内。打发小玉回后边,留李瓶儿坐,吃茶。金莲又道:“你说你那咱不得来,亏了谁?谁想今日咱姊妹在一个跳板儿上走,不知替你顶了多少瞎缸,教人背地好不说我!奴只行好心,自有天知道罢了。”(C)李瓶儿道:“奴知道姐姐费心,恩当重报,不敢有忘。”金莲道:“得你知道,才好说话了。”不一时,春梅拿茶来吃了,李瓶儿告辞归房,金莲独自歇宿,不在话下。正是:
若得始终无悔吝,才生枝节便多端。
毕竟未知后来何如,且听下回分解。
(註1)三光: 古时指日、月、星
(註2)有眼不识荆山玉: 荆山玉,春秋时代楚国人卞和在荆山发现的璞玉,两次献给楚王,都被认为是普通的石头。有眼不识荆山玉比喻认不出名贵的物品或杰出的人物。
(註3)背哈喇子: 同“背旮旯儿 ”。僻静的角落。
(註4)碜: 丑,难看
(註5)久惯儿牢成: 形容深于世故。做惯某事而成为个中老手。亦作"牢诚"。亦作"牢承"。
(註6)扣数的: 實領實出的
(註7)六月日头,没打你门前过也怎的:見西門慶與月娘和好,眾妾湊份子賀喜,李嬌兒不肯出錢,孟玉樓這樣說她,意思是李嬌兒不應該例外。這是俚語。
(註8)耶嚛: 亦作"耶乐"。 叹词。犹言啊呀。
(註9)少落:少扣。少拿跑腿的回扣。
(註10)落钱:扣錢。自行拿取回扣。
(註11)羊角葱靠南墙——越发老辣:眾妾給西門慶磕頭賀喜,潘金蓮調侃西門慶拿腔作勢。羊角蔥是一種大蔥,掛在向陽處經年不壞,反而更有味。這是歇後語。
(註12)万年草料: 草料:牲畜食料。骂人话。万年草料:指一辈子的禄粮。比喻人的寿命。
(註13)你做了老林,怎么还恁木木的: 拆字格。“林”即由“木”“木”组成。木木: 反应迟钝,呆头呆脑的样子。意谓呆呆的样子。
(註14)胡枝扯叶: 东拉西扯﹐不着边际。亦作"胡支扯叶"。
(註15)六出: 雪花的别称。因雪似花瓣分为六片,故称为「六出」。也称为「六出花」。(花瓣。因花生六瓣,故称为「六出」。)
(註16)隔子: 也作「格子」「槅子」。1.窗格:雕饰著方格子的门窗。2.放书物的架子。
(註17)扊扅: 门闩。借指曾共贫寒的妻子。又作:剡移
(註18)多咱: 什么时候;何时
(註19)砂磴语儿: 带刺的话。
(註20)念了经打和尚——往后不请人了: 俗语,意思是比喻事成之后,打击有功劳的人。
(註21)不将去: 沒帶走
(註22)捩(liè/ㄌㄧㄝˋ)的恁样了:折成這個樣了
(註23)外郎:职官名。汉中郎将分掌三署,郎有议郎、中郎、侍郎、郎中,皆掌门户,出充车骑。而没有固定职务的散郎称为「外郎」。
(註24)回炉复帐:比喻重温旧好。
(註25)老米醋——挨着做:因西門慶這晚要宿在孟玉樓房內,潘金蓮調侃玉樓,玉樓這樣回答,意思是說今天每個人都被你數落了。還加了一句——「我明日和你答話」。這是歇後語。
(註26)我媒人婆上楼子——老娘好耐惊耐怕儿:潘金蓮這樣風趣地回答孟玉樓的「威脅」。「耐」就是頂得住、不懼。這是夾雜著方言的歇後語。
(註27)磨趄(jū/ㄐㄩ)子: 方言。打转。趄,歪斜。磨趄子指脚底一滑。
(註28)咬群儿:也指人处众而欺凌其同辈。比喻某个人爱跟周围的人闹纠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