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门庆*35(A)来保*1 平安*1 韩道国*4 夏提刑*5 青衣人*2
伯爵*15 (B)平安*11 画童*4 韩二*2, 内中一个*1 张川儿*1 萧成*1 众人*1 保甲*2 监中人*1
金莲*12 (C)书僮*14 春梅*5 绣春*2 迎春*1 他娘子儿*1
李瓶儿*25(D)丫头*1 月娘*1
(旁白1)
自恃家豪放意为,休将喜怒作公私。
贪财不顾纲常坏,好色全忘义理亏。
狎客盗名求势利,狂奴乘饮弄奸欺。
欲占后世兴衰理,今日施为可类知。
话说韩道国走到家门首打听,见浑家和他兄弟韩二拴在铺中去了。急急走来狮子街铺子内,和来保计议。(A)来保说:“你还早央应二叔来对当家的说了,拿个帖儿对县中李老爹一说,不论多大事情都了了。”这韩道国迳到应伯爵家。他娘子儿使(C)丫头出来回:“没人在家,不知往那里去了。只怕在西门大老爹家。”(A)韩道国道:“没在宅里?”问应宝,也跟出去了。韩道国慌了,往勾拦院里找寻。
原来伯爵被湖州何蛮子的兄弟何二蛮子——号叫何两峰,请在四条巷内何金蟾儿家吃酒,被韩道国找著了,请出来。伯爵吃的脸红红的,帽檐上插著剔牙杖儿。韩道国唱了喏,拉到僻静处,如此这般告他说。伯爵道:“既有此事,我少不得陪你去。”于是作辞了何两峰,与道国先同到家,问了端的。(A)道国央及道:“只望二叔往大官府宅里说说,讨个帖儿。只怕明早解县上去,转与李老爹案下,求青目一二,只不教你侄妇见官。事毕重谢二叔,磕头就是了。”说著,跪在地下。伯爵用手拉起来,说道:“贤契,这些事儿,我不替你处?你取张纸儿写了个说帖儿,我如今同你到大官府里对他说。把一切闲话都丢开,你只说我常不在家,被街坊这伙光棍时常打砖掠瓦,欺负小人娘子。你兄弟韩二气忿不过,和他嚷乱,反被这伙人群住,揪采在地,乱行踢打,同拴在铺里。望大官府讨个帖儿对李老爹说,只不教你令正(註1)出官,管情见个分上就是了。”那韩道国取笔砚,连忙写了说帖,安放袖中。
伯爵领他迳到西门庆门首,问守门的平安儿:“爹在家?”(A)平安道:“爹在花园书房里,二爹和韩大叔请进去。”那应伯爵狗也不咬,走熟了的,同韩道国进入仪门,转过大厅,由鹿顶钻山进去,就是花园角门。抹过木香棚,两边松墙,松墙里面三间小卷棚名唤翡翠轩,乃西门庆夏月纳凉之所。前后帘栊掩映,四面花竹阴森,周围摆设珍禽异兽,瑶草琪花,各极其盛。里面一明两暗书房,有(B)画童儿小厮在那里扫地,说:“应二爹和韩大叔来了!”二人掀开帘子进入明间内,只见(C)书僮在书房里。看见便道:“应二爹和韩大叔请坐,俺爹刚才进后边去了。”一面使画童儿请去。伯爵见上下放著六把云南玛瑙漆减金钉藤丝垫矮矮东坡椅儿,两边挂四轴天青衢花绫裱白绫边名人的山水,一边一张螳螂蜻蜓脚一封书大理石心璧画的帮桌儿(註2),桌儿上安放古铜炉、鎏(liú/ㄌㄧㄡˊ)金仙鹤,正面悬著“翡翠轩”三字。左右粉笺吊屏上写著一联:“风静槐阴清院宇,日长香篆散帘栊。”伯爵于是正面椅上坐了,韩道国拉过一张椅子打横。
画童后边请西门庆去了。良久,伯爵走到里边书房内,里面地平上安著一张大理石黑漆缕金凉床,挂著青纱帐幔。两边彩漆描金书厨,盛的都是送礼的书帕、尺头,几席文具书籍堆满。绿纱窗下,安放一只黑漆琴桌,独独放著一张螺甸(tián/ㄊㄧㄢˊ)交椅。书箧(qiè/ㄑㄧㄝˋ)内都是往来书柬拜帖,并送中秋礼物帐簿。应伯爵取过一本,揭开观看,上面写著:蔡老爷、蔡大爷、朱太尉、童太尉、中书蔡四老爹、都尉蔡五老爹,并本县知县、知府四宅;第二本是周守备、夏提刑、荆都监、张团练,并刘薛二内相。都是金缎尺头、猪酒金饼、鲥鱼海鲜、鸡鹅大礼,各有轻重不同。这里二人等候不题。
(旁白2)
且说(B)画童儿走到后边金莲房内,问春梅:“姐,爹在这里?”(C)春梅骂道:“贼见鬼小奴才儿,爹在间壁六娘房里不是?巴巴的跑来这里问!”(B)画童便走过这边。只见绣春在石台基上坐的,悄悄问:“爹在房里?应二爹和韩大叔来了,在书房里,请爹说话。”(C)绣春道:“爹在房里,看着娘与哥裁衣服哩!”原来西门庆拿出两疋尺头来:一疋大红纻丝、一疋鹦哥绿潞䌷,教李瓶儿替官哥裁毛衫儿、披袄、背心儿、护顶之类。在洒金炕上正铺着大红毡(zhān/ㄓㄢ)条,奶子抱着哥儿在旁边,迎春执著熨斗。只见绣春进来,悄悄拉迎春一把。(C)迎春道:“你拉我怎么的?拉撒了,这火落在毡条上。”李瓶儿便问:“你平白拉他怎的?”(C)绣春道:“画童说,应二爹来了,请爹说话。”李瓶儿道:“小奴才儿,应二爹来,你进来说就是了,巴巴的扯他!”西门庆吩咐画童:“请二爹坐坐,我就来。”于是看裁完了衣服,便衣出来,书房内见伯爵二人,作揖坐下。韩道国打横。
西门庆唤画童取茶来。不一时,银匙雕漆茶锺,蜜饯金橙泡茶,吃了,收了盏托去。伯爵就开言说道:“韩大哥,你有甚话,对你大官府说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有甚话?说来。”(A)韩道国才待说“街坊有伙不知姓名棍徒……”,被应伯爵拦住,便道:“贤侄,你不是这等说了。噙著骨秃露著肉(註3),也不是事。对着你家大官府在这里,越发打开后门说了罢。韩大哥常在铺子里上宿,家下没人,止是他娘子儿一人,还有个孩儿。左右街坊有几个不三不四的人,见无人在家,时常打砖凉瓦鬼混。欺负的急了,他令弟韩二哥看不过,来家声骂了几句。被这起光棍,不由分说,群住打了个臭死。如今都拴在厢铺里,明早解往本县正宅李大人那里去。见他哭哭啼啼,敬央烦我来对哥说,讨个帖儿,差人对李大人说说,青目一二。有了他令弟也是一般,只不要他令正出官就是了。”因说:“你把那说帖儿拿出来与你大官人瞧,好差人替你处。”(A)韩道国便向袖中取出,连忙双膝跪下,说道:“小人忝在老爹门下,万乞老爹看应二叔分上,俯就一二,举家没齿难忘。”慌的西门庆一把手拉起,说道:“你请起来。”(A)于是观看帖儿,上面写著:“犯妇王氏乞青目免提。”西门庆道:“这帖子不是这等写了,只有你令弟韩二一人就是了。”向伯爵道:“比是我拿帖对县里说,不如只吩咐地方改了报单(註4),明日带来我衙门里来发落就是了。”伯爵叫:“韩大哥,你还与大老爹下个礼儿,这等一发好了。”那韩道国又倒身磕头下去。西门庆教玳安:“你外边快叫个答应的都头来。”不一时,叫了个穿青衣的节级来,在旁边伺候。西门庆叫近前吩咐:“你去牛皮街韩伙计住处,问是那牌那铺地方,对那保甲说,就称是我的钧语,吩咐把王氏即时与我放了,查出那几个光棍名字来,改了报帖,明日早解提刑院我衙门里听审。”那节级应诺,领了言语出门。伯爵道:“韩大哥,你即一同跟了他干你的事去罢,我还和大官人说句话。”那韩道国千恩万谢出门,与节级同往牛皮街吩咐去了。
西门庆陪伯爵在翡翠轩坐下,因令玳安放桌儿:“后边对你大娘说,昨日砖厂刘公公送的木樨荷花酒,打开筛了来,我和应二叔吃;就把糟鲥鱼蒸了来。”伯爵举手道:“我还没谢的哥。昨日蒙哥送了那两尾好鲥鱼与我,送了一尾与家兄去;剩下一尾,对房下说,拿刀儿劈开,送了一段与小女;馀者打成窄窄的块儿,拿他原旧红糟儿培著,再搅些香油,安放在一个磁罐内,留着我一早一晚吃饭儿。或遇有个人客儿来,蒸恁一碟儿上去,也不枉辜负了哥的盛情。”西门庆告诉:“刘太监的兄弟刘百户,因在河下管芦苇场,赚了几两银子,新买了一所庄子在五里店,拿皇木(註5)盖房。近日被我衙门里办事官缉听着,首了,依著夏龙溪,饶受他一百两银子,还要动本参送,申行省院。刘太监慌了,亲自拿著一百两银子到我这里,再三央及,只要事了。不瞒说,咱家做着些薄生意了,料著也过了日子,那里希罕他这样钱!况刘太监平日与我相交,时常受他些礼。今日因这些事情,就又薄了面皮?教我丝毫没受他的,只教他将房屋连夜拆了。到衙门里,只打了他家人刘三二十,就发落开了。事毕,刘太监感不过我这些情,宰了一口猪,送我一坛自造荷花酒,两包糟鲥鱼,重四十斤,又两疋妆花织金缎子,亲自来谢。彼此有光,见个情分。钱恁自中使!”伯爵道:“哥,你是希罕这个钱的?夏大人他出身行伍,起根立地上没有,他不挝些儿,拿甚过日?哥,你自从到任以来,也和他问了几桩事儿?”西门庆道:“大小也问了几件公事。别的倒也罢了,只吃了他贪滥翕(xī/ㄒㄧˉ)婪的亏,有事不问青红皂白,得了钱在手里就放了,成什么道理!我便再三扭著不肯。你我虽是个武职官儿,掌著这刑条,还放些体面才好。”说未了,酒菜齐至。先放了四碟菜果,然后又放了四碟案酒:红邓邓的泰州鸭蛋、曲弯弯王瓜拌辽东金虾、香喷喷油炸的烧骨秃、肥䐂䐂(lù/ㄌㄨˋ)干蒸的劈咸鸡。第二道又是四碗嗄(á/ㄚˊ)饭:一瓯儿滤蒸的烧鸭、一瓯儿水晶膀蹄、一瓯儿白炸猪肉、一瓯儿炮炒的腰子。落后才是里外青花白地磁盘,盛着一盘红馥馥柳蒸的糟鲥鱼,馨香羙味,入口而化,骨刺皆香。西门庆将小金菊花杯斟荷花酒,陪伯爵吃。
(旁白3)
不说两个说话儿,坐更馀方散。且说那伙人见青衣节级下地方,把妇人王氏放回家去,又拘总甲(註6)查了各人名字,明早解提刑院问理,各人都面面相觑。就知韩道国是西门庆家伙计,寻的本家㧰(lì/ㄌㄧˋ)子(註7),只落下韩二一人在铺里,都说:“这事弄的不好了。”这韩道国又送了节级五钱银子,登时问保甲查写了那几个名字,送到西门庆宅内,单等次日早解。
过一日,西门庆与夏提刑两位官府到衙门里坐厅。该地方保甲带上人去,头一起就是韩二,跪在头里。(A)夏提刑先看报单:“牛皮街一牌四铺,总甲萧成,为地方喧闹事。”第一个就叫韩二,第二个车淡,第三个管世宽,第四个游守,第五个郝贤,都叫过花名去。(A)(夏提刑)然后问韩二:“为什么起来?”那(B)韩二先告道:“小的哥是买卖人,常不在家住的。小男幼女,被街坊这几个光棍,要便弹打胡博词、扠儿机,坐在门首胡歌野调,夜晚打砖,百般欺负。小的在外另住,来哥家看视。含忍不过,骂了几句,被这伙群虎棍徒不由分说,揪倒在地,乱行踢打,获在老爷案下。望老爷察情。”(A)夏提刑便问:“你怎么说?”(B)那伙人(韩二)一齐告道:“老爷休信他巧对,他是耍钱的捣鬼!他哥不在家,和他嫂子王氏有奸。王氏平日倚逞刁泼,毁骂街坊,昨日被小的们捉住,现有底衣为证。”(A)夏提刑因问保甲萧成:“那王氏怎的不见?”(B)萧成怎的好回“节级放了”,只说:“王氏脚小,路上走不动,便来。”那韩二在下边,两只眼只看着西门庆。良久,西门庆欠身望夏提刑道:“长官也不消要这王氏,想必王氏有些姿色,这光棍因调戏他不遂,捏成这个圈套。”(A)因叫那为首的车淡上去,问道:“你在那里捉住那韩二来?”(B)众人道:“昨日在他屋里捉来。”(西门庆)又问韩二:“王氏是你什么人?”(B)保甲道:“是他嫂子儿。”(西门庆)又问保甲:“这伙人打那里进他屋里?”(B)保甲道:“越墙进去。”西门庆大怒,骂道:“我把你这起光棍!他既是小叔,王氏也是有服之亲,莫不不许上门行走?像你这起光棍,你是他什么人?如何敢越墙进去?况他家男子不在,又有幼女在房中,非奸即盗了。”喝令左右:“拿夹棍来,每人一夹,二十大棍!”打的皮开肉绽,鲜血迸流。况四五个都是少年子弟,出娘胞胎未经刑杖,一个个打的号哭动天,呻吟满地。这西门庆也不等夏提刑开口,吩咐:“韩二出去听候。把四个都与我收监,不日取供送问。”
四人到监中,都互相抱怨,个个都怀鬼胎。(B)监中人都吓唬他:“你四个若送问,都是徒罪。到了外府州县,皆是死数。”这些人慌了,等的家下人来送饭,捎信出去,教各人父兄使钱,上下寻人情。内中有拿人情央及夏提刑,(A)夏提刑说:“这王氏的丈夫,是你西门老爹门下的伙计。他在中间扭著要送问,同僚上我又不好处得。你须还寻人情和他说去,才好出来。”也有央吴大舅出来说的。人都知西门庆家有钱,不敢来打点。
四家父兄都慌了,会在一处。(B)内中一个说道:“也不消再央吴千户,他也不收。我闻得人说,东街上住的开䌷绢铺应大哥兄弟应二,和他契厚。咱不如每人拿出几两银子,凑了几十两银子,封与应二,教他过去替咱们说说,管情极好。”于是车淡的父兄开酒店的车老儿为首,每人拿十两银子来,共凑了四十两银子,齐到应伯爵家,央他对西门庆说。伯爵收下,打发众人去了。(C)他娘子儿便说:“你既替韩伙计出力,摆布这起人,如何又揽下这银子,反替他说方便,不惹韩伙计怪?”伯爵道:“我可知不好说的。我如今如此这般,拿十五两银子去,悄悄递与他管书房的书僮儿,教他取巧说这桩事。你不知,他爹大小事儿甚是托他,专信他说话。管情一箭就上垛。”于是把银子兑了十五两包放袖中,早到西门庆家。
西门庆还未回来。伯爵进入厅上,只见(C)书僮正从西厢房书房内出来,头带瓦楞帽儿,扎著玄色缎子总角儿(註8),撇著金头莲瓣簪子,身上穿着苏州绢直裰,玉色纱璇儿,凉鞋净袜,说道:“二爹请客位内坐。”教画童儿后边拿茶去,(C)(书僮)说道:“小厮,我使你拿茶与应二爹,你不动,且耍子儿。等爹来家,看我说不说!”那小厮就拿茶去了。伯爵便问:“你爹衙门里还没来家?”(C)书僮道:“刚才答应的来说,爹衙门散了,和夏老爹门外拜客去了。二爹有甚说话?”伯爵道:“没甚话。”(C)书僮道:“二爹前日说的韩伙计那事,爹昨日到衙门里,把那伙人都打了收监。明日做文书,还要送问他。”伯爵拉他到僻静处,和他说:“如今又一件,那伙人家属,如此这般,听见要送问,都害怕了。昨日晚夕到我家,哭哭啼啼,再三跪着央及我,教对你爹说。我想已是替韩伙计说在先,怎又好管他的,惹的韩伙计不怪?没奈何,教他四家处了这十五两银子,看你取巧对你爹说,看怎么将就饶他,放了罢。”因向袖中取出银子来,递与书僮。(C)书僮打开看了,大小四锭零四块,说道:“既是应二爹分上,教他再拿五两来,待小的替他说,还不知爹肯不肯。昨日吴大舅亲自来和爹说了,爹不依。小的虼(gè/ㄍㄜˋ)蚤脸儿,好大面皮儿(註9)!实对二爹说,小的这银子,不独自一个使,还破些钞儿,转达知俺生哥的六娘,绕个弯儿替他说,才了他此事。”伯爵道:“既如此,等我和他说,你好歹替他上心些,他后晌些来讨回话。”(C)书僮道:“爹不知多早来家,你教他明日早来罢。”说毕,伯爵去了。
(旁白4)
这书僮把银子拿到铺子,𨮸(留)下一两五钱来,教买了一坛金华酒、两只烧鸭、两只鸡、一钱银子鲜鱼、一肘蹄子、二钱顶皮酥果馅饼儿、一钱银子的搽瓤(ráng/ㄖㄤˊ)卷儿。把下饭送到来兴儿屋里,央及他媳妇惠秀替他整理,安排端正。那一日,不想潘金莲不在家,从早间坐轿子往门外潘姥姥家做生日去了。书僮使画童儿用方盒把下饭先拿在李瓶儿房中,然后又提了一坛金华酒进去。李瓶儿便问:“是那里的?”(B)画童道:“是书僮哥送来孝顺娘的。”李瓶儿笑道:“贼囚!他怎的孝顺我?”良久,书僮儿进来,见李瓶儿在描金炕床上,舒著雪藕般玉腕儿,带着镀金镯钏子,引著玳瑁猫儿和哥儿耍子。(李瓶儿)因说道:“贼囚,你送了这些东西来与谁吃?”那书僮只是笑。李瓶儿道:“你不言语,笑是怎的说?”(C)书僮道:“小的不孝顺娘再孝顺谁?”李瓶儿道:“贼囚,你平白好好的,孝顺我怎的?你不说明白,我也不吃。常言说的好:君子不吃无名之食。”那书僮把酒打开,菜蔬都摆在小桌上,教迎春取了把银素(註10)筛了来,倾酒在锺内,双手递上去,(C)书僮跪下说道:“娘吃过,等小的对娘说。”李瓶儿道:“你有甚事,说了,我才吃你的;不说,你就跪一百年,我也是不吃。”又道:“你起来说。”那(C)书僮于是把应伯爵所央四人之事,从头诉说一遍:“他先替韩伙计说了,不好来说得,央及小的先来禀过娘。等爹问,休说是小的说,只假做花大舅那头使人来说。小的写下个帖儿在前边书房内,只说是娘递与小的,教与爹看。娘屋里再加一羙言。况昨日衙门里爹已是打过他罪儿,爹胡乱做个处断,放了他罢,也是老大的阴骘。”李瓶儿笑道:“原来也是这个事!不打紧,等你爹来家,我和他说就是了。你平白整治这些东西来做什么?”又道:“贼囚!你想必问他起发(註11)些东西了?”(C)书僮道:“不瞒娘说,他送了小的五两银子。”李瓶儿道:“贼囚!你倒且是会排铺赚钱。”于是不吃小锺,旋教迎春取了副大银衢花杯来,先吃了两锺,然后也回斟一杯与书僮吃。(C)书僮道:“小的不敢吃,吃了快脸红,只怕爹来看见。”李瓶儿道:“我赏你吃,怕怎的?”于是磕了头,起来,一吸而饮之。李瓶儿把各样嗄饭,拣在一个碟儿里,教他吃。那小厮一连陪他吃了两大杯,怕脸红,就不敢吃,就出来了。到了前边铺子里,还剩了一半点心嗄饭,摆在柜上,又打了两提坛酒,请了傅伙计、贲四、陈经济、来兴儿、玳安儿。众人都一阵风卷残云,吃了个净光,就忘了教平安儿吃。
那平安儿坐在大门首,把嘴谷都著。不想西门庆约后晌从门外拜了客来家,平安看见也不说。那书僮听见喝道之声,慌的收拾不迭,两三步扠到厅上,与西门庆接衣服。西门庆便问:“今日没人来?”(C)书僮道:“没人。”西门庆脱了衣服,摘去冠帽,带上巾帻(zé/ㄗㄜˊ),走到书房内坐下。书僮儿取了一盏茶来递上,西门庆呷了一口放下。因见他面带红色,便问:“你那里吃酒来?”这(C)书僮就向桌上砚台下取出一纸柬帖与西门庆瞧。说道:“此是后边六娘叫小的到房里,与小的这个柬帖,是花大舅那里送来,说车淡等事。那六娘教小的收著与爹瞧,因赏了小的一盏酒吃,不想脸就红了。”西门庆把帖观看,上写道:“犯人车淡四名,乞青目。”看了递与书僮,吩咐:“放下我书箧内,教答应的明日衙门里禀我。”书僮一面接了,放在书箧内,又走在旁边侍立。西门庆见他吃了酒,脸上透出红白来,红馥馥唇儿,露著一口糯粳(jīng/ㄐㄧㄥ)牙儿,如何不爱?于是淫心辄起,搂在怀里,两个亲嘴咂舌头。那小郎口噙香茶桂花饼,身上熏的喷鼻香。西门庆用手撩起他衣服,褪了花袴儿,摸弄他屁股,因嘱咐他:“少要吃酒,只怕糟了脸。”(C)书僮道:“爹吩咐,小的知道。”两个在屋里,正做一处。
(旁白5)
且说一个(A)青衣人,骑了一匹马,走到大门首,跳下马来,向守门的平安作揖,问道:“这里是问刑的西门老爹家?”那平安儿因书僮儿不请他吃东道,把嘴头子撅著,正没好气,半日不答应。(A)那人(青衣人)只顾立著,说道:“我是帅府周老爷差来,送转帖(註12)与西门老爹看,明日与新平寨坐营须老爹送行。明日在永福寺摆酒,也有荆都监老爹、掌刑夏老爹、营里张老爹。每位分资一两。刚才都到了,迳来报知。累门上哥禀禀进去,小人还等回话。”那平安方拿了他的转帖入后边,打听西门庆在花园书房内,走到里面,刚转过松墙,只见画童儿在窗外台基上坐的,见了平安摆手儿。那平安就知西门庆与书僮干那不急的事,悄悄走在窗下听觑。半日,听见里边气呼呼,跐的地平一片声响。西门庆叫道:“我的儿,把身子掉正著,休要动。”就半日没听见动静。只见书僮出来,与西门庆舀水洗手。看见平安儿画童儿在窗子下站立,把脸飞红了,往后边拿去了。平安拿转帖进去。西门庆看了,取笔画了知,吩咐:“后边问你二娘讨一两银子,教你姐夫封了付与他去。”平安儿应诺去了。
书僮拿了水来,西门庆洗毕手,回到李瓶儿房中。李瓶儿便问:“你吃酒?教丫头筛酒你吃。”西门庆看见桌子底下放著一坛金华酒,便问:“是那里的?”李瓶儿不好说是书僮儿买进来的,只说:“我一时要想些酒儿吃,旋使小厮街上买了这坛酒来,打开只吃了两锺儿,就懒待吃了。”西门庆道:“阿呀!前头放著酒,你又拿银子买!因前日买酒,我赊了丁蛮子的四十坛河清酒,丢在西厢房内。你要吃时,教小厮拿钥匙取去。”说毕,李瓶儿还有头里吃酒的一碟烧鸭子、一碟鸡肉、一碟鲜鱼没动,教迎春安排了四碟小菜,切了一碟火熏肉,放下桌儿在房中,陪西门庆吃酒。西门庆更不问这嗄饭是那里的,可见平日家中受用管待人家,这样东西无日不吃。
西门庆饮酒中间,想起问李瓶儿:“头里书僮拿的那帖儿,是你与他的?”李瓶儿道:“是门外花大舅那里来说,教你饶了那伙人罢。”西门庆道:“前日吴大舅来说,我没依。若不是,我定要送问这起光棍。既是他那里分上,我明日到衙门里,每人打他一顿放了罢。”李瓶儿道:“又打他怎的?打的那雌牙露嘴,什么模样!”西门庆道:“衙门是这等衙门,我管他雌牙不雌牙。还有比他娇贵的。昨日衙门中问了一起事:咱这县中过世陈参政家,陈参政死了,母张氏守寡,有一小姐。因正月十六日在门首看灯,有对门住的一个小伙子儿名唤阮三,放花儿看见那小姐生得标致,就生心调胡博词、琵琶,唱曲儿调戏他。那小姐听了邪心动,使梅香暗暗把这阮三叫到门里,两个只亲了个嘴,后次竟不得会面。不期阮三在家思想成病,病了五个月不起。父母那里不使钱请医看治?看看至死,不久身亡。有一朋友周二定计说:‘陈宅母子每年中元节令,在地藏庵薛姑子那里做伽蓝会(註13)烧香。你许薛姑子十两银子,藏他在僧房内,与小姐相会,管情病就要好了。’那阮三喜欢,果用其计。薛姑子受了十两银子,藏他在方丈内,不期小姐午寝,遂与阮三苟合。那阮三刚病起来,久思色欲。一旦得了,遂死在女子身上。慌的他母亲忙领女子回家。这阮三父母怎肯干罢!一状告到衙门里,把薛姑子、陈家母子都拿了。依著夏龙溪,知陈家有钱,就要问在那女子身上。便是我不肯,说女子与阮三虽是私通,阮三久思不遂,况又病体不痊,一旦苟合,岂不伤命?那薛姑子不合假以作佛事窝藏男女通奸,因而致死人命,况又受赃,论了个知情,褪衣打二十板,责令还俗。其母张氏,不合引女入寺烧香,有坏风俗,同女每人一拶二十敲,取了个供招,都释放了。若不然,送到东平府,女子稳定偿命。”李瓶儿道:“也是你老大个阴骘。你做这刑名官,早晚公门中与人行些方便儿,别的不打紧,只积你这点孩儿罢!”西门庆道:“胡说什么哩!”李瓶儿道:“别的罢了,只是难为那女孩儿。亏那小嫩指头儿上,怎的禁受来。他不害疼?”西门庆道:“疼的两个手拶的顺着指头儿流血。”李瓶儿道:“你到明日也要少拶打人,得将就将就些儿,那里不是积福处!”西门庆道:“公事可惜不的情儿。”
这里两个正饮酒中间,只见(C)春梅掀帘子进来,见西门庆正和李瓶儿腿压着腿儿吃酒,说道:“你们自在吃的好酒儿!这早晚就不想使个小厮接接娘去?只有来安儿一个跟着轿子,隔门隔户,只怕来晚了,你倒放心!”西门庆见他花冠不整,云鬓蓬松,便满脸堆笑道:“小油嘴儿,我猜你睡来?”李瓶儿道:“你头上挑线汗巾儿跳上去了,还不往下拉拉。”因让他:“好甜金华酒,你吃锺儿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吃,我使小厮接你娘去。”那(C)春梅一手扶著桌头且兜鞋,因说道:“我才睡起来,心里恶拉拉,懒待吃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看不出来,小油嘴吃好少酒儿。”李瓶儿道:“左右今日你娘不在,你吃上一锺儿怕怎的?”(C)春梅道:“六娘,你老人家自饮,我心里本不待吃。有俺娘在家不在家便怎的?就是娘在家,遇着我心里不耐烦,他让我,我也不吃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不吃,呵口茶儿罢。我使迎春前头叫个小厮,接你娘去。”因把手中吃的那盏木樨芝麻熏笋泡茶递与他。那(C)春梅似有如无,接在手里,只呷了一口,就放下了。说道:“你教迎春叫去?我已叫了平安儿在这里,他还大些,教他接去。”西门庆隔窗就叫平安儿,那(B)小厮(平安)应道:“小的在这里伺候。”西门庆道:“你去了,谁看大门?”(B)平安道:“小的委付棋童儿在门上。”西门庆道:“既如此,你快拿个灯笼接去罢。”于是迳拿了灯笼来迎接潘金莲。
(旁白6)
迎到半路,只见来安儿跟着轿子从南来了。——原来两个是熟抬轿的,一个叫张川儿,一个叫魏聪儿。——(B)平安儿走向前,一把手拉住轿扛子,说道:“小的来接娘来了。”金莲就叫平安儿问道:“你爹在家?是你爹使你来接我?谁使你来?”(B)平安道:“是爹使我来?倒少倒少!是姐使了小的接娘来了!”金莲道:“你爹想必衙门里没来家?”(B)平安道:“没来家?门外拜了人,从后晌就来家了,在六娘房里吃的好酒儿!若不是姐旋叫了小的进去,催逼着拿灯笼来接娘,还早哩!小的见来安一个跟着轿子,又小,只怕来晚了,路上不方便,须得个大的儿来接才好。又没人看守大门,小的委付棋童儿在门首,小的才来了。”金莲又问:“你来时,你爹在那里?”(B)平安道:“小的来时,爹还在六娘房里吃酒哩!姐禀问了爹,才打发了小的来了。”金莲听了,在轿子内半日没言语,冷笑骂道:“贼强人!把我只当亡故了的一般。一发在那淫妇屋里睡了长觉也罢了!到明日,只教长远倚逞那尿胞种,只休要晌午错(註14)了!张川儿在这里听着,也没别人。你脚踏千家门、万家户,那里一个才尿出来多少时儿的孩子,拿整绫缎尺头裁衣裳与他穿?你家就是王十万,使的使不的?”(B)张川儿接过来道:“你老人家不说,小的也不敢说,这个可是使不的!不说可惜,倒只恐折了他。花麻痘疹还没见,好容易就能养活的大?去年东门外一个高贵大庄屯人家,老儿六十岁,现居著祖父的前程,手里无碑记(註15)的银子,可是说的牛马成群,米粮无数;丫鬟侍妾,只成房立纪穿袍儿的,身边也有十七八个。要个儿子花看样儿也没有。东庙里打斋,西寺里修供,舍经施像,那里没求到?不想他第七个房里,生了个儿子,喜欢的了不得。也像咱当家的一般,成日如同掌儿上看擎,锦绣绫罗窝儿里抱大。糊了五间雪洞儿的房,买了四五个养娘扶侍。成日怕见了风也似的!那消三岁,因出痘疹丢了。休怪小的说,倒是泼丢泼养的还好。”金莲道:“泼丢泼养?恨不得成日金子儿裹着他哩!”(B)平安道:“小的还有桩事对娘说。小的若不说,到明日娘打听出来,又说小的不是了。便是韩伙计说的那伙人,爹衙门里都夹打了,收在监里,要送问他。今早应二爹来和书僮儿说话,想必受了几两银子,大包子拿到铺子里,就硬凿了二三两使了。买了许多东西嗄饭,在来兴屋里教他媳妇子整治了,掇到六娘屋里。又买了两坛金华酒,先和六娘吃了。又走到前边铺子里,和傅二叔、贲四、姐夫、玳安、来兴,众人打伙儿,直吃到爹来家时分才散了哩!”金莲道:“他就不让你吃些?”(B)平安道:“他让小的?好不大胆的蛮奴才,把娘们还不放到心上!不该小的说,还是爹惯了他。爹先不先和他在书房里干的龌龊营生。况他在县里当过门子,什么事儿不知道!爹若不早把那蛮奴才打发了,到明日,咱这一家子乞他弄的坏了。”金莲问道:“在李瓶儿屋里吃酒,吃的多大回?”(B)平安儿道:“吃了好一日儿,小的看见他吃的脸通红才出来。”金莲道:“你爹来家,就不说一句儿?”(B)平安道:“爹也把牙粘住了,说什么!”金莲骂道:“恁贼没廉耻的昏君强盗!卖了儿子招女婿,彼此腾倒著做!你便图𣬿他那屎屁股门子,奴才左右肏你家爱娘子。”嘱付平安:“等他再和那蛮奴才在那里干这龌龊营生,你就来告我说。”(B)平安道:“娘吩咐,小的知道。老川在这里听着,也没走了里话;他在咱家也答应了这几年,也是旧人。小的穿青衣抱黑柱,娘就是小的主儿,小的有话儿怎不告娘说?娘只放在心里,休要题出小的一字儿来。”于是跟着轿子,直说到家门首。
潘金莲下了轿,上穿着丁香色南京云䌷㩟(zhài/ㄓㄞˋ)的五彩纳纱喜相逢天圆地方补子,对衿衫儿;下著白碾光绢一尺宽攀枝耍娃娃挑线拖泥裙子;胸前㩟带金玲珑㩟领儿(註16),下边羊皮金荷包。先进到后边月娘房里,拜见月娘。(D)月娘道:“你不住一夜,慌的就来了?”金莲道:“俺娘要留我住,他又招了俺姨那里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儿在家养活,都挤在一个炕上,谁住他!又恐怕隔门隔户的,教我就来了。俺娘多多上覆姐姐:多谢重礼。”于是拜毕月娘,又到李娇儿孟玉楼众人房里,都拜了。回到前边,打听西门庆在李瓶儿屋里吃酒,迳来拜李瓶儿。李瓶儿见他进来,连忙起身笑着迎接,两个齐拜。说道:“姐姐来家早!请坐,吃锺酒儿。”教迎春:“快拿座儿与你五娘坐。”金莲道:“今日我偏了杯(註17),重复吃了双席儿,不坐了。”说著,扬长抽身就去了。西门庆道:“好奴才,恁大胆,来家就不拜我拜儿。”那金莲接过来道:“我拜你?还没修福来哩!奴才不大胆,什么人大胆?”看官听说:潘金莲这几句话,分明讥讽李瓶儿,说他先和书僮儿吃酒,然后又陪西门庆,岂不是双席儿?那西门庆怎晓的就里?正是:
情知语是针和线,就地引起是非来。
毕竟未知后来何如,且听下回分解。
(註1)令正:对别人妻子的尊称。
(註2)帮桌儿:桌面用几块板材拼装的桌子,中间一块叫心,四围的叫帮。
(註3)噙著骨禿露著肉。(34回)同「含著骨頭露著肉」,可能是方言關係字稍有差別,指吞吞吐吐、欲言又止的樣子。韓道國見妻子王六兒與小叔通姦被捉,央著應伯爵來向西門慶通人情,卻又不敢直說。這是俚語。
(註4)报单:报事的单子。
(註5)皇木:皇帝为盖宫殿,亲派大臣采办的木材。
(註6)总甲:宋朝以来负责地方乡保事务的人员。元、明相承,清制乡镇每百家设一总甲,职司略同地保。
(註7)㧰子:门路,关节。
(註8)总角儿:比喻童年。旧时未成年男女,编扎头发,形如两角,称为「总角」,故用以指未成年的男女。
(註9)虼蚤臉兒——好大麵皮!(34回)因捉姦王六兒,四個光棍吃了虧,也來央求應伯爵,應伯爵無法在西門慶面前替雙方求情,便去找書童,設法通過李瓶兒這條路解決,這是書童回答應伯爵的話。「虼蚤」就是跳蚤,書童說自己人微言輕,恐怕沒有這麼大面子,實際上是要銀子。這是歇後語。
(註10)银素:银制的小酒壶。
(註11)起发:索讨。
(註12)转帖:传阅的报事帖子。
(註13)伽蓝会:在寺庙举行的法会,即庙会。
(註14)晌午错:时间过了正午叫做晌午错。此处比喻为时运一过失宠失势。
(註15)无碑记:多得无法计算。
(註16)㩟领儿:㩟,衣服上缝缀附加物。㩟领儿,附加的领子。
(註17)偏杯:比别人多喝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