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金瓶梅詞話》第三十一回

第三十一回　琴童藏壶觑玉箫　西门庆开宴吃喜酒

西门庆18 (A)吴典恩2 平安儿2 琴童6 玳安1 外8 周守备6 夏提刑2

应伯爵15 (B)书童 9 刘薛二内12 净8 众人1

月娘4 (C)绣春1 迎春4 桂姐1 小玉2 玉楼 4 末7

金莲7 (D)玉箫12 李瓶儿1 春梅2

（旁白1）

　　家富自然身贵，逢人必让居先。

　　贫寒敢仰上官怜？彼此都看钱面。

　　婚嫁专寻势要，通财邀结豪英。

　　不知兴废在心田，只靠眼前知见。

　　话说西门庆次日使来保提邢所本县下文书，一面使人做官帽。又唤赵裁率领四五个裁缝，在家来裁剪尺头，趱(zǎn)造衣服。又叫了许多匠人，钉了七八条都是四指宽玲珑云母、犀角、鹤顶红、玳瑁、鱼骨香带。

　　不说西门庆家中热乱。且说(A)吴典恩那日走到应伯爵家，把做驲(rì /ㄖˋ)丞之事，再三央及伯爵，要问西门庆借银子上下使用，许伯爵：“借银子出来，把十两银子买礼物谢老兄。”说著，跪在地下。慌的伯爵一手拉起，说道：“此是成人之羙(měi/ㄇㄟˇ)。大官人照顾你东京走了这遭，携带你得此前程，也不是寻常小可。”因问：“你如今所用多少够了？”(A)吴典恩道：“不瞒老兄说，我家活人家，一文钱也没有。到明日上任，参官贽(zhì/ㄓˋ)见之礼，连摆酒并治衣类鞍马，少说也得七八十两银子，那里区处？如今我写了一纸文书在此，也没敢下数儿。望老兄好歹扶持小人，在旁加羙言。事成恩有重报，不敢有忘。”伯爵看了文书，因说：“吴二哥，你说借出这七八十两银子来，也不够使。依我，取笔来写上一百两，恒是看我面不要你利钱，你且得手使了，到明日做上官儿，慢慢陆续还他也是不迟。常言俗语说得好，借米下得锅，讨米下不的锅。哄了一日是两晌(註1)，何况你又在他家曾做过买卖，他那里把你这几两银子放在心上？”那吴典恩听了，谢了又谢。于是把文书上填写了一百两之数。

　　当下两个吃了茶，一同起身，来到西门庆门首。伯爵问守门平安儿：“你爹起来了不曾？”(A)平安儿道：“俺爹起来了，在卷棚看着匠人钉带哩。待小的禀去。”于是一直走来报西门庆说：“应二爹和吴二叔来了。”西门庆道：“请进。”不一时，二人进入里面，见有许多裁缝匠人七手八脚做生活。西门庆带着小帽锦衣，和陈经济在穿廊下看着写见官手本谒帖。见二人，作揖让坐。伯爵问：“哥的手本札付，下了不曾？”西门庆道：“今早使小价往提刑府下札付去了。今有手本还未往东平府并本县下去。”说毕，小厮画童儿拿上茶来。吃毕茶，那应伯爵并不题吴主管之事，走下来且看匠人钉带。西门庆见他拿起带来看，一迳卖弄，说道：“你看我寻的这几条带如何？”伯爵极口称赞夸奖说道：“亏哥那里寻的，都是一条赛一条的好带！难得这般宽大。别的倒也罢了，只这条犀角带并鹤顶红，就是满京城拿著银子也寻不出来。不是面奖，就是东京卫主老爷玉带金带空有，也没这条犀角带。这是水犀角，不是旱犀角。旱犀角不値钱。水犀角号作通天犀，你不信，取一碗水，把犀角安放在水内，分水为两处，此为无价之宝。又夜间燃火照千里，火光通宵不灭。”因问：“哥，你使了多少银子寻的？”西门庆道：“你们试估估价値。”伯爵道：“这个有甚行款，我们怎么估得出来！”西门庆道：“我对你说了罢，此带是大街上王招宣府里的带。昨日晚间，一个人听见我这里要带，巴巴来对我说。我著贲四拿了七十两银子，再三回了他这条带来。他家还张致不肯，定要一百两。”伯爵道：“且难得这等宽样好看。哥，你到明日系出去，甚是霍绰。就是你同僚间见了也爱。”于是夸羙了一回，坐下。

　　西门庆便向吴主管问道：“你的文书下了不曾？”伯爵道：“吴二哥文书还未下哩。今日巴巴的他央我来激烦你。虽然蒙你照顾他往东京押生辰担，蒙太师与了他这个前程，就是你抬举他一般，也是他各人造化，说不的。一品至九品都是朝廷臣子，况他如今家中无钱。他告我说，就是如今上任见官摆酒并治衣服之类，也要许多银子使。一客不烦二主，那处活变去？没奈何，哥看我面，有银子借与几两扶持他，赒济了这些事儿。他到明日做上官，就衔环结草也不敢忘了哥大恩人。休说他旧是咱府中伙计，在哥门下出入，就是从前已后外京外府官吏，哥不知拔济了多少。不然，你教他那里区处去？”因说道：“吴二哥，你拿出那符儿来与你大官人瞧。”这吴典恩连忙向怀中取出，递与西门庆观看。见上面借一百两银子，中人就是应伯爵，每月行利五分。西门庆取笔把利钱抹了，说道：“既是应二哥作保，你明日只还我一百两本钱就是了。我料你上下也得这些银子搅缠。”于是把文书收了。

　　才待后边取银子去，忽有提刑所夏提刑拿帖儿差了一名写字的拿手本，三班送了十二名排军来答应，就问讨上任日期，讨问字号，——衙门同僚具公礼来贺。西门庆教阴阳徐先生择定七月初二日青龙、金匮黄道，宜辰时到任，拿拜帖儿回夏提刑，赏了写字的五钱银子，俱不必细说。

　　应伯爵和吴典恩正在卷棚内坐的，只见陈经济拿著一百两银子出来，西门庆交与吴主管说：“吴二哥，你明日只还我本钱便了。”那吴典恩一面接了银在手，叩头谢了。西门庆道：“我不留你坐罢，你家中执你的事去。留下应二哥，我还和你说句话儿。”那吴典恩拿著银子欢喜出门。看官听说：后来西门庆死了，家中时败势衰，吴月娘守寡，把小玉配与玳安为妻。家中平安儿小厮又偷盗出解当库头面，在南瓦子里宿娼。被吴驲丞拿住，痛刑拶(zǎn/ㄗㄢˇ)打，教他指攀月娘与玳安有奸，要罗织月娘出官，恩将仇报。此系后事，表过不题。正是：不结子花休要种，无义之人不可交！

　　那时贲四往东平府并本县下了手本来回话，西门庆留他和应伯爵陪阴阳徐先生摆饭。正吃著饭，只见西门庆舅子吴大舅来拜望。徐先生就起身。良久，应伯爵也作辞，出门来到吴主管家。吴典恩又早封下十两保头钱(註2)，双手递与伯爵，磕下头去。伯爵道：“若不是我那等取巧说著，他会胜不肯借与你。这一百两银子与你，随你上下还使不了这些，还落一半，家中盘缠。”那吴典恩酬谢了伯爵，治办官带衣类，择日见官上任不题。

（旁白2）

　　那时本县正堂李知县，会了四衙同僚，差人送羊酒贺礼来。又拿帖儿送了一名小郎来答应，年方一十六岁，本贯苏州府常熟县人，唤名小张松。原是县中门子(註3)出身，生的清俊，面如傅粉，齿白唇红。又识字会写，善能歌唱南曲。穿着青绡直裰，京鞋净袜。西门庆一见小郎伶俐，满心欢喜。就拿拜帖回复李知县，留下他在家答应，改换了名字，叫做书僮儿。与他做了一身衣裳，新靴新帽。不教他跟马，教他专管书房收礼帖，拿花园门钥匙。祝日念又举保了一个十四岁小厮来答应，亦改名棋童，每日派定和琴童儿两个背书袋、夹拜帖匣，跟马。

　　到了上任日期，在衙门中摆大酒席桌面，出票拘集三院乐工俳(pái/ㄆㄞˊ)色长承应，吹打弹唱，后堂饮酒，日暮时分散归。每日骑着大白马，头戴乌纱，身穿五彩洒线猱(náo/ㄋㄠˊ)头狮子补子员领(註4)，四指大宽萌金茄楠香带，粉底皂靴，排军喝道，张打着大黑扇，前呼后拥，何止十数人跟随，在街上摇摆。上任回来，先拜本府县帅府都监并清河左右卫同僚官，然后亲朋邻舍，何等荣耀施为！家中收礼接帖子，一日不断。正是：

　　白马血缨彩色新，不来亲者强来亲。

　　时来顽铁皆光彩，运去良金不发明。

　　西门庆自从到任以来，每日坐提刑院衙门中陞厅画卯，问理公事。光阴迅速，不觉李瓶儿坐褥一月将满。吴大妗(jìn/ㄐㄧㄣˋ)子、二妗子、杨姑娘、潘姥姥、吴大姨、乔大户娘子，许多亲邻堂客女眷，都送礼来，与官哥儿做弥月。院中李桂姐、吴银儿，见西门庆做了提刑所千户，家中又生了子，亦送大礼，坐轿子来庆贺。西门庆那日在前边大厅上摆设筵席，请堂客饮酒。春梅迎春玉箫兰香都打扮起来，在席前与月娘斟酒执壶，侍堂客饮酒。

（旁白3）

　　原来西门庆每日从衙门中来，只到外边厅上，就脱了衣服，教书僮叠了，安在书房中，止戴着冠帽进后边去。到次日起身，旋使丫鬟来书房中取。新近收拾大厅西厢房一间做书房，内安床几、桌椅、屏帏、笔砚、琴书之类。书僮儿晚夕只在床脚踏板上搭著铺睡，未曾西门庆出来，就收拾头脑，打扫书房干净，伺候答应。或是在那房里歇，早晨就使出那房里丫鬟来前边取衣服。取来取去，不想这小郎本是门子出身，生的伶俐乖觉又清俊，二者又与各房丫头打牙犯嘴惯熟，于是暗和上房里玉箫两个嘲戏上了。

　　那日也是合当有事。这小郎正起来，在书房床地平上插著棒儿香，正在窗户台上搁著镜儿梳头，拿红绳扎头发。不料上房(D)玉箫推开门进来，看见说道：“好贼囚，你这咱还来描眉画眼儿的，爹吃了粥便出来。”书僮也不理，只顾扎包髻儿(註5)。那(D)玉箫道：“爹的衣服叠了，在那里放著哩？”(B)书僮道：“在床南头安放著哩。”(D)玉箫道：“他今日不穿这一套。他吩咐我，教问你要那件玄色匾金补子、丝布圆领、玉色衬衣穿。”(B)书僮道：“那衣服在厨柜里。我昨日才收了，今日又要穿他？姐，你自开门取了去。”那(D)玉箫且不拿衣服，走来跟前看着他扎头，戏道：“怪贼囚，也像老婆般拿红绳扎著头儿，梳的鬓这虚笼笼的。”因见他白滚纱漂白布汗挂儿上，系著一个银红纱香袋儿，一个绿纱香袋儿，(D)(玉箫)问他要：“你与我这个银红的罢。”(B)书僮道：“人家个爱物儿，你就要。”(D)玉箫道：“你小厮家带不的这银红的，只好我带。”(B)书僮道：“早是这个罢了，他要是个汉子儿，你也爱他罢？”被(D)玉箫故意向他肩膊上拧了一把，说道：“贼囚，你夹道卖门神——看出来的好画儿(註6)！”不由分说，把两个香袋子等不的解，都揪断系儿放在袖子内。(B)书僮道：“你好不尊贵，把人的带子也揪断。”被玉箫发讪，一拳一把戏打在身上，打的(B)书僮急了，说：“姐，你休鬼混我，待我扎上这头发著。”(D)玉箫道：“我且问你，没听见爹今日往那去？”(B)书僮道：“爹今日与县中三宅(註7)华主簿老爹送行，在皇庄薛公公那里摆酒，来家早。也下午时分。我听见会下应二叔，今日兑银子，要买对门乔大户家房子，那里吃酒罢了。”(D)玉箫道：“等住回你休往那去了，我来和你说话。”(B)书僮道：“我知道。”玉箫于是与他约会下，拿衣服一直往后边去了。

（旁白4）

　　少顷，西门庆出来，就叫书僮吩咐：“在家，别往那去了。先写十二个请帖儿，都用大红纸封套，二十二日请官客吃庆官哥儿酒；教来兴儿买办东西，添厨役茶酒，预备桌面齐整；玳安和两名排军送帖儿，叫唱的；留下琴童儿在堂客面前管酒。”吩咐毕，西门庆上马送行去了。那吴月娘众姊妹请堂客到齐了，先在卷棚摆茶，然后大厅上屏开孔雀，褥隐芙蓉，上坐。席间叫了四个妓女弹唱。果然西门庆到午后时分来家。家中安排一食盒酒菜，邀了应伯爵和陈经济，抬了七百两银子，往对门乔大户家成房子去了。

　　堂客正饮酒中间，只见玉箫拿下一银执壶酒，并四个梨、一个柑子，迳来厢房中送与书僮儿吃。推开门，不想书僮儿不在里面。恐人看见，连壶放下就出来了。可霎作怪，琴童儿正在上边看酒，冷眼睃见玉箫进书房去，半日出来，只知有书僮儿在里边，三不知扠进去瞧。不想书僮儿外边去，不曾进来。一壶热酒和果子还放在床底下。这琴童连忙把果子藏袖里，将那一壶酒影著身子一直提到李瓶儿房里。迎春和妇人都在上边，不曾下来。止有奶子如意儿和绣春在屋里看哥儿。那(A)琴童进门就问：“姐在那里？”(C)绣春道：“他在上边与娘斟酒哩，你问他怎的？”(A)琴童儿道：“我有个好的儿，教他替我收著。”绣春问他什么，他又不拿出来。正说著，(C)迎春从上边拿下一盘子烧鹅肉，一碟玉米面玫瑰果馅蒸饼儿与奶子吃，看见便道：“贼囚，你在这里笑什么，不在上边看酒？”那(A)琴童方才把壶从衣裳底下拿出来，教迎春：“姐，你与我收了。”(C)迎春道：“此是上边筛酒的执壶，你平白拿来做什么？”(A)琴童道：“姐，你休管他。此是上房里玉箫，和书僮儿小厮七个八个，偷了这壶酒和些柑子梨，送到书房中与他吃。我赶眼不见，戏了他的来。你只与我好生收著，随问什么人来找寻，休拿出来。我且拾个白财儿著。”(A)(琴童)因把梨和柑子掏出来与迎春瞧，说道：“我看筛了酒，今日该我狮子街房子差，我上宿去也。”(C)迎春道：“等住回找寻壶反乱，你就承当！”(A)琴童道：“我又没偷他的壶。各人当场者乱，隔壁心宽，管我腿事！”说毕，扬长去了。迎春把壶藏放在里间桌上不题。

（旁白5）

　　至晚，酒席上人散，查收家伙，少了一把壶。玉箫往书房中寻，那里得来？再有一把也没了。问(B)书僮，说：“我外边有事去，不知道。”那玉箫就慌了，一口推在小玉身上。(C)小玉骂道：“肏昏了你这淫妇！我后边看茶，你抱着执壶在席上与娘斟酒。这回不见了壶儿，你来赖我！”向各处都找寻不著。良久，李瓶儿到房来，(C)迎春如此这般告诉：“琴童儿拿了一把进来，教我替他收著。”(D)李瓶儿道：“这囚根子，他做什么拿进他这把壶来？后边为这把壶好不反乱。玉箫推小玉，小玉推玉箫，急的那大丫头赌身发咒，只是哭。你趁早还不快替他送进去哩，迟回管情就赖在你这小淫妇儿身上。”那迎春方才取出壶，要送入后边来。后边玉箫和小玉两个正乱这把壶不见了，两个嚷到月娘面前。(C)月娘道：“贼臭肉，还敢嚷的是些什么！你们管着那一门儿？把壶不见了！”(D)玉箫道：“我在上边跟着娘递酒，他守着银器家伙，不见了，如今赖我。”(C)小玉道：“大妗子要茶，我不往后边替他取茶去？你抱着执壶儿，怎的不见了？敢屁股大掉了心了(註8)也怎的！”(C)月娘道：“我著恐今日席上再无闲杂人，怎的不见了东西？等住回看这把壶从那里出来。等住回嚷的你主子回来，没这壶，管情一家一顿。”(D)玉箫道：“爹若打了我，我把这淫妇饶了也不算！”

　　正乱著，只见西门庆自外来，问因甚嚷乱。月娘把不见壶一节说了一遍。西门庆道：“慢慢寻就是了，平白嚷的是些什么？”潘金莲道：“若是吃一遭酒，不见了一把，不嚷乱，你家是王十万！头醋不酸——到底儿薄(註9)。”看官听说：金莲此话讥讽李瓶儿首先生孩子，满月就不见了壶，也是不吉利。西门庆明听见，只不做声。只见迎春送壶进来。(D)玉箫便道：“这不是壶有了！”(C)月娘问迎春：“这壶端的在那里来？”(D)迎春悉把“琴童从外边拿到俺娘屋里收著，不知在那里来。”(C)月娘因问：“琴童儿那奴才如今在那里？”(A)玳安道：“他今日该狮子街房子差，上宿去了。”金莲在旁，不觉鼻子里笑了一声。西门庆便问：“你笑怎的？”金莲道：“琴童儿是他家人，放壶他屋里，想必要瞒昧这把壶的意思。要叫我，使小厮如今叫将那奴才来，老实打着，问他个下落。不然，头里就赖他那两个，正是走杀金刚坐杀佛(註10)！”西门庆听了，心中大怒，睁眼看着金莲说道：“看着你恁说起来，莫不李大姐他爱这把壶？既有了，丢开手就是了，只管乱什么！”那金莲把脸羞的飞红了，便道：“谁说姐姐手里没钱！”说毕，走过一边使性儿去了。西门庆就被陈经济来请，说有管砖厂刘太监差人送礼来。往前去看了。金莲和孟玉楼站在一处，骂道：“恁不逢好死三等九做(註11)贼强盗！这两日作死也怎的？自从养了这种子，恰似他生了太子一般，见了俺们如同生刹神(註12)一般，越发通没句好话儿说了。行动就睁著两个屄窟砻(lóng/ㄌㄨㄥˊ)吆喝人！谁不知姐姐有钱？明日惯的他们小厮丫头养汉做贼，把人肏遍了也休要管他！”这里金莲使性儿不题。

　　且说西门庆走到前边，刘太监差了家人送了一坛内酒(註13)、一牵羊、两疋金缎、一盘寿桃、一盘寿面、四样嘉肴，一者祝寿，二者来贺。西门庆厚赏来人，打发去了。到后边，有李桂姐吴银儿两个拜辞要家去。西门庆道：“你们两个再住一日儿，到二十八日我请你帅府周老爹和提刑夏老爹、都监荆老爹、管皇庄薛公公和砖厂刘公公，有院中杂耍扮戏的，教你二位只专递酒。”(C)桂姐道：“既留下俺们，我教顶人家中回妈声，放心些。”于是把两人轿子都打发去了，不在话下。

　　只见西门庆坐了一回，往前边去了。(C)孟玉楼道：“你还不去？他管情往你屋里去了。”金莲道：“可是他说的，有孩子屋里热闹，俺们没孩子的屋里冷清。”正说著，只见春梅从外来。(C)玉楼道：“我说他往你屋里去了，你还不信哩！这春梅来叫你来了。”一面叫过春梅来问他。(D)春梅道：“我来问玉箫要汗巾子来。他今日借了我汗巾子带来。”(C)玉楼问道：“你爹在那里？”(D)春梅道：“爹往六娘房里去了。”这金莲听了，心上如撺上一把火相似，骂道：“贼强人，到明日永世千年，就跌折脚，也别要进我那屋里。踹踹门坎儿，教他牢拉(註14)的囚根子把怀子骨𢱉折了。”(C)玉楼道：“六姐，你今日怎的下恁毒口咒他？”金莲道：“不是这等说。贼三寸货强盗，那鼠腹鸡肠的心儿只好有三寸大！一般都是你老婆，无故只是多有了这点尿胞种子(註15)罢了，难道怎么样儿的？做什么恁抬一个灭一个，把人躧(xǐ/ㄒㄧˇ)到泥里？”正是：大风刮倒梧桐树，自有旁人话短长。

（旁白6）

　　次日，西门庆在大厅上锦屏罗列，绮席铺陈，预先发柬请官客饮酒，因前日在皇庄见管砖厂刘公公，故送了礼来，西门庆这里发柬请他与薛内相，又邀了应伯爵谢希大两个相陪。从饭时，二人衣帽齐整，又早先到了。西门庆让他卷棚内坐，待茶。伯爵因问：“今日哥席间请那几客？”西门庆道：“有刘薛二内相、帅府周大人、都监荆南岗、敝同僚夏提刑、团练张总兵、卫上范千户、吴大哥、吴二哥。乔老便今日使人来回了不来。连二位，通只数客。”说毕，适有吴大舅二舅到，作了揖，同坐下。左右放桌儿摆饭。吃毕，应伯爵因问：“哥儿满月，抱出来不曾？”西门庆道：“也是因众堂客要看，房下说且休教孩儿出来，恐风筛着他。他奶子说不妨事。教奶子用被裹出来，他大妈屋里走了遭，应了个日子儿，就进屋去了。”伯爵道：“那日嫂子这里请去，房下也要来走走。百忙里他旧时那疾又举发了，起不的炕儿，心中急的了不的。如今趁人未到，哥倒好说声，抱哥儿出来，俺们同看一看。”西门庆一面吩咐后边：“慢慢抱哥儿出来，休要唬着他。对你娘说，大舅二舅在这里，和应二爹谢爹要看一看。”月娘教奶子如意儿用红绫小被儿裹的紧紧的，送到卷棚角门首，玳安儿接抱到卷棚内。众人睁眼观看，官哥儿穿着大红缎毛衫儿，生的面白红唇，甚是富态，都喝采夸奖不已。伯爵与希大，每人袖中掏出一方锦缎兜肚，上著一个小银坠儿。惟应伯爵与一柳五色线，上穿着十数文长命钱。教与玳安儿好生抱回房去，休要惊唬哥儿。说道：“相貌端正，天生的就是个戴纱帽胚胞儿！”西门庆大喜，作揖谢了他二人重礼。伯爵道：“哥没的说，惶恐表意罢了。”

　　说话中间，忽报刘公公薛公公来了。慌的西门庆穿上衣，仪门迎接。二位内相坐四人轿，穿过肩蟒，缨枪队喝道而至。西门庆先让至大厅上拜见，叙礼捧茶。落后周守备荆都监夏提刑等众武官，都是锦绣官服，藤棍大扇，军牢喝道，僚椽(​​chuán/ㄔㄨㄢˊ)跟随，须臾都到了。门首黑压压的许多伺候，里面鼓乐喧天，笙箫叠奏。上坐递酒之时，刘薛二内相相让。厅正面设十二张桌席，都是围拴锦带，花插金瓶。桌上摆着簇盘定胜(註16)，地下铺着锦裀绣毯。西门庆先把盏让坐次。(B)刘薛二内(薛内相)相再三让逊：“还有列位大人。”(A)周守备道：“二位老太监齿德俱尊。常言：三岁内宦，居于王公之上。这个自然首坐，何消泛讲？”彼此让逊了一回，(B)薛内相道：“刘哥，既是列位不肯，难为东家，咱坐了罢。”于是罗圈唱了个喏，打个躬，刘内相居左，薛内相居右，每人膝下放一条手巾，两个小厮在傍打扇，就坐下了。其次者才是周守备荆都监众人。须臾，阶下一派箫韶，动起乐来。怎见的当日好筵席？但见：食烹异品，果献时新。须臾，酒过五巡，汤成三献。厨役上来割了头一道小割烧鹅，先首位刘内相，赏了五钱银子。

（旁白7）

　　教坊司俳(pái /ㄆㄞˊ)官跪呈上大红纸手本，下边簇拥一段笑乐的院本，当先是：

　　（(A)外(註17)扮节级上开）法正天心顺，官清民自安。妻贤夫祸少，子孝父心宽。小人不是别人，乃是上厅节级(註18)是也。手下管着许多长行乐俑匠。昨日市上买了一架围屏，上写著滕王阁的诗，访问人请问，人说是唐朝身不满三尺王勃殿试所作。只说此人下笔成章，广有学问，乃是个才子。我如今叫副末找寻，若请得他来，见他一见，有何不可。副末的在那里？（(C)末(註17)云）堂上一呼，阶下百诺。禀覆节级，有何使令？（(A)外云）我昨日见那围屏上写的滕王阁诗甚好，闻说乃是唐朝身不满三尺王勃殿试所作。你如今将这个样板去，限即时就替我请去。请得来，一钱赏赐；请不得来，二十麻杖，决打不饶。（(C)末云）小人理会了。（转下去）（(C)末云）节级糊涂。那王勃殿试，从唐时到如今，何止千百馀年，教我那里找寻他去？不免来来去去，到于文庙门首，远远望见一位饱学秀才过来，不免动问他一声。先生，你是做滕王阁诗的身不满三尺王勃殿试么？（(B)净(註17)扮秀才，笑云）王勃殿试乃唐朝人物，今时那里有？试哄他一哄。我就是那王勃殿试，滕王阁的诗是我做的。我先念两句你听：“南昌故郡，洪都新府。星分翼轸(zhěn/ㄓㄣˇ)，文光射斗牛之墟；人杰地灵，徐孺下陈蕃之榻。”（(C)末云）俺节级与了我这副样板，身只要三尺，差一指也休请去。你这等身躯，如何充得过？（(B)净云）不打紧，道在人为。你见那里，又一位王勃殿试来了。（背妆矮子，末将样板比，净越缩。(C)末笑云）可充得过了。（(B)净云）一件，见你节级切记，好歹小板凳儿要紧。来来去去，到节级门首。（(C)末令净）外边伺候。（(B)净云）小板凳儿要紧！等进去禀报节级。（(A)外云）你请得那王勃殿试来了？（(C)末云）现请在门外伺候。（(A)外云）你与说，我在中门相待。榛松泡茶，割肉水饭。（相见科，(A)外云）此真乃王勃殿试也！一见尊颜，三生有幸！（磕下头）（(B)净慌科）小板凳在那里？（(A)外又云）亘古到今，难逢难遇。闻名不曾见面。今日见面胜若闻名。（再磕下头去，那(B)净慌科）小板凳在那里？（末躲过一边去了。(A)外云）闻公博学广记，笔底龙蛇，真才子也！在下如渴思桨，如热思凉，多拜两拜。（(B)净急了，说道）你家爷好，你家妈好，你家姐和妹子一家儿都好！（(A)外云）都好。（(B)净云）狗肏娘的，你既一家大小都好，也教我直直腰儿著！正是：

　　百宝妆腰带，珍珠络臂鞲(gōu/ㄍㄡ)。

　　笑时花近眼，舞罢锦缠头。

（旁白8）

　　筵前递酒，席上众官都笑了。薛内相大喜，叫上来赏了一两银子，磕头谢了。须臾，李铭吴惠两个小优儿上来弹唱了。一个栾(​​luán/ㄌㄨㄢˊ)筝，一个琵琶。(A)周守备先举手让两位内相说：“老太监，吩咐赏他二人唱那套词儿？”(B)刘太监道：“列位请先。”(A)周守备道：“老太监自然之理，不必计较。”(B)刘太监道：“两个子弟，唱个‘叹浮生有如一梦里’。”(A)周守备道：“老太监，此是这归隐叹世之词，今日西门大人喜事，又是华诞，唱不的。”(B)刘太监又道：“你会唱‘虽不是八位中紫绶臣，管领的六宫中金钗女’？”(A)周守备道：“此是《陈琳抱妆盒》杂记，今日庆贺，唱不的。”(B)薛太监道：“你叫他二人上来，等我吩咐他。你记的〔普天乐〕‘想人生最苦是离别’？”(A)夏提刑大笑道：“老太监，此是离别之词，越发使不的。”(B)薛太监道：“俺们内官的营生，只晓的答应万岁爷，不晓的词曲中滋味，凭他们唱罢。”(A)夏提刑倒还是金吾执事人员，倚仗他刑名官，一乐工上来，吩咐：“你唱套〔三十腔〕。今日是你西门老爹加官进禄，又是好的日子，又是弄璋之喜，宜该唱这套。”(B)薛内相问：“这怎的弄璋之喜？”(A)周守备道：“二位老太监，此日又是西门大人公子弥月之辰，俺们同僚都有薄礼庆贺。”(B)薛内相道：“我等……”因向刘太监道：“刘家，咱们明日都补礼来庆贺。”西门庆谢道：“学生生一豚犬，不足为贺，倒不必老太监费心。”说毕，唤玳安里边叫出吴银儿李桂姐席前递酒。两个唱的打扮出来，花枝招扬，望上不端不正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儿。起来执壶斟酒，逐一敬奉。两个乐工又唱一套新词，歌喉宛啭，真有绕梁之声。当夜前歌后舞，锦簇花攒，直饮至更馀时分，方才(B)薛内相起身说道：“生等一者过蒙盛情，二者又値喜庆，不觉留连畅饮，十分扰极。学生告辞。”西门庆道：“杯茗相邀，得蒙光降，顿使蓬荜增辉。幸再宽坐片时，以毕馀兴。”(B)众人俱出位说道：“生等深扰，酒力不胜。”各躬身施礼相谢。西门庆再三款留不住，只得同吴大舅吴二舅等一齐送至大门。一派鼓乐喧天，两边灯火灿烂，前遮后拥，喝道而去。正是：

　　得多少歌舞欢娱嫌日短，故烧高烛照红妆。

毕竟后项未知如何，且听下回分解。

(註1)借米下得鍋，討米下不得鍋。哄了一日是兩晌。：（谚语）​借来的米，因迟早要归还，故可煮来吃；讨来的米，吃了就得终生感恩，故不可以下锅。指有借有还的事不必太放在心上。形容能騙就騙，騙一天是一天。

(註2)保头钱: 给保人的酬金。

(註3)门子：守门的人。此指衙門裡從事傳達，站班，侍茶，捧衣等雜役的小童。

(註4)员领：即圆领。唐宋明时代的官服，宽袖大袍，因圆形领为特点，故名之。

(註5)包髻儿：裹扎发髻用的巾帕，也指用巾帕扎成的发髻。

(註6)你夾道賣門神──看出來的好畫兒。（31回）玉簫與書童調情時說的話。其中「夾道」估計應為「央道」，指「懇求著說」；「畫」諧音「話」。這是歇後語，意思是你看上了這幅門神圖，才說出這些「好話」來。夾道：夾窄的小道。畫：諧「話」。夾道狹窄偏僻，賣不出好的門神畫。意即人講不出什麼好話來。

(註7)三宅：主簿的别称。

(註8)屁股大──吊了心。（31回）琴童藏壺，玉簫賴小玉，被小玉這樣罵。這是俚語。山東方言「吊」與「掉」同音，而且山東一帶原本就有「腚眼兒大——漏心」的俚語，應該是同一意思。

(註9)你家是王十万！头醋不酸——到底儿薄：酿醋时，第一次滤出的醋最酸，以后酸味就会递减。比喻没有好的开始，以后只会更糟而已。也作「头醋不酸，二醋不辣」、「头醋不酽二醋薄」。

(註10)走殺金剛坐殺佛。：比喻对待人不公平。（31回）指忙的忙死、閒的閒死。琴童藏壺，忙壞了眾人，最後卻是虛驚一場。潘金蓮指此事與李瓶兒有關，認為李瓶兒不該這樣穩坐釣魚台。「殺」在南方方言中與「死」同義，所以估計這是來自南方的俚語。

(註11)三等九做：意谓把人分成许多等级，不一样看待。

(註12)生刹神：活煞神，比喻人凶狠可怕。

(註13)内酒：宫廷作坊酿制的酒。

(註14)牢拉：詈词。囚犯死后，尸体从牢笼里拉出来，犹言该死。

(註15)尿胞种子：亦作"尿泡种子"。 对婴幼儿的蔑称。尿胞指膀胱。

(註16)定胜：定胜的形状是两头大，中间小，以此形状做的糕点，也叫定胜。南方称之为定胜糕。

(註17)外末淨：外，此处指戏剧表演中扮演老年男子的角色。末，次要的末脚。淨，戲劇表演中扮演花臉的角色。

(註18)节级：低级武官，也指负责治安的差役。